我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手指扒着桌上文件里的数据，在把它们录进表格里。复杂的表格与散乱的数据让我有些力不从心，头又开始疼了起来。我呼出一口气，靠坐进椅子，用手指按住额头，看了看周围的同事。
现在是新季度的第一周，周五下午，四点，周围的同事都在摸鱼。成功的熬过忙到能把人逼疯的季度底并完成序时进度后，整个部门再一次心照不宣进入了喜闻乐见的集体摸鱼时间。我则是因为最近身体不适，落下了不少工作，依旧在赶进度。
他们一眼看上去都在认真地工作着，实则偷偷摸摸地追剧、看小说、玩游戏。之所以还维持着表面工作，倒不是因为老板。我们老板是个务实的人，只要能做好交代的事，便万事大吉。但一旦有了差池，那可就不妙了。隐隐从不远处总经理办公室传来的呵斥声便是证明。
“…方案…一周…什么…脑子……问题…路径…场景…具体…”那是一道女声，平时会显得清丽悦耳，心情好时甚至会带上略显甜蜜的上挑音，但在此刻的苛责和诘难中只能听出压抑着愤怒的尖厉和暗藏了嘲讽的冷漠。我都能想象出她穿着简洁而职业的西装套裙端坐在老板椅上，翘着两条包裹黑色丝袜的长腿，蹙着眉眯起眼，纤细的手指居高临下地在方案上指点，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把纸戳破，嫣红的双唇在不说话时用力地抿成一条刻薄的线。眉眼如刀，话语成剑，是那样的端丽而冷艳，不可方物，却又是那样的威严而凌厉，不敢直视。
我看看另一片办公区的同事，那边正被一片低气压笼罩，因为在办公室里被痛骂的正是他们部门的经理。我们公司刚起步不久，老板精明强悍、锐意进取，完全不输男人，业务也是蒸蒸日上。她前段时间又在争一个项目，部门在季度末忙疯了的情况下加班加点赶出了方案，却被她一退再退，总是不满意，今天更是在办公室痛骂部门经理。我摇了摇头，又往电脑屏幕上的表格里录了几组数据，周围的同事继续表现出认真工作的模样，在别人仍在高压力、高强度地工作时，摸鱼这种事得更加小心翼翼。
隔壁桌的同事啧了啧嘴，和我交换了一个心有余悸的眼神，低声嘀咕，“我打赌，他们今天晚上是走不了了。就算明天周末，老板肯定也是一早就要来看方案的。”
我赞同地点点头，老板对工作的狂热态度我们都深有体会……甚至，我比他们的体会要更加深刻得多……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有几分担心，探头看向办公室。那里，玻璃门紧闭，自部门经理垂头丧气地出门后，便一直悄无声息，透过层叠的磨砂遮断条，只能看见一道细长模糊的身影凝固静止。
“方案一直拿不出来，她压力也很大吧。”我忍不住这样说着，面对同事怪异的眼神，表情有点不自然，“她也很辛苦的……”



我躺在老板椅上，解开衬衣最上面的纽扣，试图将身体放松。用手指轻轻地按在太阳穴上，那里的血管一跳一跳地好像随时要爆开。很想叹口气，却又用尽了全力克制住这一懦弱的举动。
公司的事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他。我抬头看向办公室外，仿佛是心有灵犀的，那边也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小心翼翼至有些笨拙的动作看得我想笑，却又莫名地有点伤心，到最后只是在脸上扭曲成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
我和他是青梅竹马，在一个院子里出生、长大。父母做生意比较忙，经常把我往他家一丢就是一整天。我们从一起玩泥巴、去幼儿园一直到上高中。我跳脱、暴躁、倔强，玩的野；他稳重、随和、认真，学习好。我带着他逃课、翻墙、吃东西压马路；他带着我看书、画画，补作业打小抄。那时的我闯了多少祸啊，都是靠他帮我补救，直到那一次。我和他逛街被几个小混混堵住，本来无非就是被敲诈点零花钱，但我爆脾气发作，场面从对骂变为推搡再升级为动手。我正打得起劲，一个吃了点亏的混混却掏出了一把匕首。在我愣神时，他最先反应了过来，猛的扑来死死地挡在我的身前。
混混们扔下带血的匕首，惊慌地一哄而散。鲜血从他额头的黑发间和胸前的窟窿内汩汩流淌，他疼得嘴唇发白，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拍了拍我的头。我的脸上流满了眼泪和鼻涕，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伤口的位置，颤抖地用力按住伤口试图阻止那些液体的涌出，把双手弄得血红一片。我凄厉的哭喊与悲戚的求救声在狭窄曲折的小巷里久久回荡。
万幸，他活了下来，伤愈和恢复用了好几个月，最终在额间和胸口留下两个狰狞的伤疤。我终于安静了下来，陪伴着他，也改变着自己。又是几个月，高考结束，我发挥超常，搭上了一本的尾巴，而他发挥失常，名落二本。我们依旧在一个城市上学，也终于成为了情侣。日子如我们常去散步的那条小河般，平缓地流向远方。就当你以为它会永远这样流淌下去时，不经意间便来到了河道的分叉处，一如踏入命运中注定的分叉口。
出了大事后，父母的生意反而开始好得出奇，短短近十年间便赚下了偌大身家。从小耳濡目染的我在毕业后也想自己创业，便在父母的资助下开了这家公司，几年下来倒也发展的有声有色。
他自那之后便不大能运动，身体也一直不好。他的父母在他大学期间各自得了场大病，相继去世。待他收拾好心情，又接连考研失利、考公落榜。之后从事的几个工作也都不是很顺利，最终被我软磨硬泡地拖来了公司上班。
从毕业后到现在，竟是我们每天相处最少的一段时间。我埋首于公司事务，喜欢上了这种披荆斩棘的进取感、运筹帷幄的刺激感、一言而决的权力感，并逐渐沉迷其中。他则在工作与找工作的循环里疲于奔命。自认识以来第一次的，我们的关系竟在一点点地疏远，我在逐渐找回曾经的活力激情，变得越来越像我；他却在慢慢习惯沉默寡言，变得越来越不像他。我们之间少了相聚的时间，没了共同的语言，多了隔膜与矛盾，就连……就连……一直以来某个愉悦而放纵的私密游戏都少了几分甜蜜，越来越演变为某次争吵或冷战后双方试图修复感情的妥协与补偿。
就比如这次，几天前相恋的纪念日，我们本约好一起回家吃饭，再好好的玩一次。我却临时要赴一个重要的饭局，当我回家时已近深夜，他倒是对此表示理解，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我一直心怀愧疚，却又身不由己。
面对这份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感情，我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与无能为力。我们彼此间有着这么多的美好回忆，怀着这么深的诚挚爱意，却又一天天地渐行渐远。
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下定决心暂时推掉工作，用一整个的周末陪他，把整个的我贡献给他，希望能在那个一直以来带给我们无尽欢愉的游戏里重新找回我们间曾经的亲密与爱意。是的，虽然说到底这不过又是一次补偿。
我再一次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



我再一次往表格里录了一组数据，忽然头脑又有一阵恍惚，便停了下来。手机亮了起来，有一条新消息。还没来得及看，“哒哒”的高跟鞋声响起，是她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我抚着额头，抬首望去，她的披肩长发扎了个马尾，显露出瘦削的脸庞，精致的妆容柔和了略显硬朗的脸部线条，眉目如画，唇口点绛，清丽中透着英气。黑色小西装敞开着，展露出傲人的胸部轮廓，衬衣第一颗纽扣没有系半露出秀气的锁骨，及膝的套裙，黑色的丝袜，显得艳丽而潇洒。
一反日常的严肃，她看上去竟似心情不错，脸色轻松，脸脚步轻快，察觉到我的视线后甚至对我露出一个微笑。她走到刚被她痛骂的经理桌前，“方案整体还是可行的，按我之前说的再完善下，下周一我们敲定下来吧，不能再拖了。”
经理一愣，反应过来后点头称是。她也不多停留，转身就拎着包离开了公司。都不是傻子，这话一听就明白意思了。瞬间，交头接耳此起彼伏，隔壁同事又看向我，目瞪口呆，有点难以置信，“下周一……竟然不是明天，老板这是要去过周末了？！”他夸张的表情逗乐了我，我笑着摇了摇头，划开手机去看刚才的未读信息。
“我有事先走了，下班了帮我把车开回家吧。爱你。”是来自她的信息。我随手回复，也没问她周末的安排。这个可以留作回家后聊天的话题，毕竟我们现在聊的越来越少，能多说点话总归是好的。
或许是老板反常的表现给了同事们放纵的冲动，刚到下班时间，所有人便一哄而散，再也没有了加班的想法。我抽空拿了钥匙，也去地下车库取车。
我坐进车内舒适的真皮座椅，并不着急走。她大概率不在家，而现在下班高峰路上也大概率在堵车，所以我也乐的在车上歇会。我一只手按下车窗，另一只手打开扶手箱。里面果然有烟和打火机，她自开公司后便开始抽烟，也经常在车上抽，所以我倒不用顾忌什么。
周围的车都走光了，应该都是赶回去过周末了，偌大的停车场空荡荡的。我放松地呼出一口浓郁的烟雾，稍微缓解了下再次出现的头疼。陡然在副驾驶座位上看到一串小钥匙和一部手机，看着有点眼熟，我输入她常用的密码解锁了手机，里面只有一个APP。果然，这是我们玩某个游戏时用的，里面的APP是专门用来远程遥控几个小玩具开、关、模式调节的。正疑惑，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她的视频通话。我点击接通。
“在车上？”看背景竟然是家里的卧室，她应该是刚洗过澡，裹着浴巾，侧坐在床上，一手举着手机，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看到副驾上的钥匙和手机了，亲爱的～？”她俏皮地朝我眨了下眼睛。
“嗯，看到了。你不是出去了吗？”隐约明白了什么，我的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明知故问道。
“早点回家给你准备礼物了啊～”她摇首将满头秀发甩到脑后，露出已经化过妆的艳丽面庞，翘唇笑道。
“哦…？那礼物在哪呢？”我拖长了语调，故意逗她。
“等我一会，很快。”她难得孩子气地撅起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稍等。画面抖动后又静止，手机应该是被放在了支架上，她从屏幕里匆匆离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正对着宽大的双人床，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玩具，从丝袜、胸衣、高跟鞋，到麻绳、镣铐、塞口球，应有尽有。
“呵～”我暂时放下手机，深吸一口烟，怀着期待，陷入愉快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