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朝，内阁首辅比之历朝丞相如何？
洪武帝废丞相而设内阁，象征着封建君权进一步集中?
不，丞相虽贵为百官之首，但实际上不仅要兼顾底下百官，同时还要为皇帝负责，不负责就滚蛋换人。当然特殊情况下若是皇帝弱势，丞相反而要管得更多——正常情况下，愿意给皇帝一个人擦屁股的丞相总是不缺人的。
内阁首辅并无实权，虽行丞相一部分职权，但实则根本就不必为皇帝负责，滚就滚，挨顿板子还能搏个好名声。有明一朝，能为了皇帝一人而一心一意办事，同时又无视百官的内阁首辅除了严分宜外几乎找不出第二个，更何况他的下场也不甚了了。
不同于历朝丞相，大明的内阁首辅实是烈火烹油，扯皮的言官，无尽的弹劾，士绅集团的利益共同体，皇帝与文官的矛盾，外人看来的美物体验过了才自有分晓。
不是所有人都和刘棉花一样不要脸的，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这般不管事的，光内阁自己的明争暗斗自严分宜起就没消停过，死一茬换一茬的轮换似乎是终结在了徐华亭的手里，他貌似是第一个从内阁争斗里功成身退告老还乡的首辅。
当然，从她留在朝里的弟子，当今的内阁首辅张雎徵默认了海门神清算徐家田亩逼得徐华亭一个人出逃外地这点上来看，内阁的争斗怕是没什么师温弟恭的余地。
徐华亭早早就培养了张雎徵作为自己的弟子和接班人——但张雎徵如今已年近四十，从未在官场上特意点拨过什么人，门下收的几个弟子也全是一群给事中般的货色，却是没有一个稳定的接班人。
前宋时的几番新政都是人亡政息，原因一则缺乏利益共同体，二则缺乏远见的主持人。眼下张雎徵虽然不遗余力地教着圣上，但圣上的学业天赋和心底都有目共睹。而在朝中，虽然有她一力压制，但就连她的弟子都能起来弹劾她，有多少政敌不言而喻。在朝外，她主持的新政才颇见起色，虽是增加了国库收入，但确确实实影响了不少人的财路，如今厂卫都听话，这才压住江湖之远而无躁动，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必将是满盘崩坏的结局。
而眼下的押运魔女的计划之中，却是明显出了一个致命的漏洞，这是一个很可能导致计划失败的漏洞。若是东窗事发，那这个计划的总负责人，内阁首辅张雎徵自然是难逃其究，她告老自然是朝中大部分人所希望的，甚至内阁里都有人不怀好意。
但是，眼下的大明却是离不开张雎徵的主持，唯有她才能稳住当局。
不能这般下去，虽然张雎徵平素所为多有不当，但她确确实实有益于当朝社稷，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
当日当值的内阁次辅孙承熜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将手中的拟好的条子放下，起身朝在外面透气的内阁首辅张雎徵走了过去，拱手出言道。
"元辅……"
"恺阳，你知道为何我大明立国两百年来国库渐缺吗？成祖尚能成数次北伐，英宗亦能起四十万人，为何到了当朝，却是连十万人都聚不齐吗？"
原本只是在望月的张雎徵此刻却是打断了孙承熜的话。
"这……"
没有人比明朝官员更懂这个问题的原因，为什么国库日渐萎缩，为什么赋税年年歉收，为什么大明一副颓废之像。
因为缺失的钱就是到了他们——士绅和商人的口袋里去了，就这么简单而已。
官商勾结，一起狠挖国家的墙角，哪怕把墙挖踏了也毫不在乎，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这个答案，元辅在定一条鞭法时不是早就清楚了么？"孙承熜苦笑一声。
饶是军户子弟出身的张雎徵，在当上内阁首辅之后，即使是一心为国开始了新政，却也不敢对士绅儒商下重手，顶多只是从他们手中勉强刮下一些碎渣，再加上筛淘官僚体质，如此这般每年方有了数百万的盈余。
她比谁都清楚蛀虫在哪里。
文官袍上织的是禽，武官服上织的是兽，穿上这身袍服，只见得满堂的衣冠禽兽!
"是啊，所以添添补补已经意义不大，但是我唯一能做的也只剩填补了，这之后的事情不是靠填补能挽救的了，也自然就不需要我了。"
张雎徵脸上带着一丝自嘲，却是语出惊人。
"元辅为何自怨自艾，朝事不正蒸蒸日上吗？"孙承熜心中一顿惊涛骇浪。
无他，眼下张雎徵说的这番话她似乎在哪里听得哪个不要命的人说起过。
“恺阳，当人们坐在饭桌上的时候，发现自己眼前有碗筷，会拿起哪一边的碗筷呢？”
“???”
“你会拿起左手边的碗筷呢，还是右手边的碗筷?”
“一般说来，应该是左边吧?”
“这种事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张雎徵面朝空中将手一伸，“但是，在这个社会，大明朝当中却并非如此，即使以宇宙一词来替代也并无不妥。”
“……”
“正确答案应该是跟从“首先拿起碗筷之人”……才对。倘若某人率先拿起右边的碗筷，那么其他所有的人都会不得不跟着他，簇拥在他周围依次落座，继而拿起“右边”的碗筷才行，左边亦是同理。这就是所谓的社会……那究竟是谁率先决定出一块土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价值和好坏呢?”
“是靠一帮人开个会一起决定的，亦或是靠内部自主竞争出来的?”
“不，答案是由能够率先拿起碗筷的人物来决定!”
“这个世界的规矩就是非左即右!像这张桌子一样的均衡状态只要一个角发生变化，所有人都会不得不地采取相应变化才行!无论任何时代……土地，社会，民族，国家，都如同这些碗筷一样!”
“而这名“能够拿起碗筷之人”，必须是一名受到众人“尊敬”的角色不可……以这张桌子为例，大家，如同你们都会跟随我这个“内阁首辅”或者“文学首领”而拿起同一方向的餐碗筷，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着“尊敬”这个人物的心情……“
张雎徵收起手，将目光望向了一旁的孙承熜，语音一顿。
"正是如此，元辅才应当……"孙承熜这才想起自己本来是要说些什么的。
“但是，我从不觉得我会成为那个“能够拿起碗筷之人”，我也从不会做那种幻想。现在的碗筷我还拿不起来，太沉重了。但是我会为了让别人成为“能够拿起碗筷之人”而不懈努力，我注定会是那个帮助别人拿起碗筷的人。我从不做梦，但我会为了别人的梦想而赌上一切。”
“我应该做的，是努力让那个可能的人成为“能够拿起较轻碗筷之人”，我能做的就是让那个人有拿起碗筷的机会，让碗筷有被拿的起来的机会，以及——不给蛀虫夺取碗筷的机会。大明朝一直以来在衰弱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没有一个人物可以似太祖成祖那般率先拿起碗筷，而是永远都是被别人暗地里压着碗筷而处于弱势。”
"眼下，唯有掀了饭桌，方有拿起碗筷的机会!"
张雎徵看着孙承熜，沉稳地一字一句说着。
"我能做的，就是把掀饭桌的人安排得当。"
"你是说，被你下狱的那个三边总督?!!!她?!!"孙承熜心下悚然。
"是一个，但眼下还缺一个清平之奸贼，乱世之巨寇的人。那才是真正有胆子的混账，恺阳不妨猜猜看人在何处？"张雎徵淡淡一笑。
"锦衣卫南镇抚司里的老鼠当不得如此评价吧？"孙承熜自然是知道锦衣卫南镇抚司里那个千方百计想要插手魔女押运计划的内鬼，这个不安定因素也是她来找张雎徵的原因之一。此外，让人捉摸不透的楚陵其实也是不安分因素之一。
"当然不，不过一跳梁之辈。能捉得高魔女的楚陵才是敢掀桌的那个混账，但是那只老鼠正是此人命里的最大考验——若是能灭了此鼠，携魔女入京，此生命格敞亮。此人百年之后自东路而出，可助大明渡天劫，亦得生后盛名。从此千万户人家的窗户，我大明的明月必朗照之。"
"那，还是大明吗？"
"是也不是，但可无愧今上。"
"那此人若是不成呢？若是他无法返京呢？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呢？"
"……"
张雎徵无言地昂首望月，负手，久久不言。
至今没有一个大一统的王超能长久，没有，即使是最乐观的推演，大明也肯定不再是如今这个大明了。
"那天牢里那个，就是我大明最后的支柱了。想必等她战死了，大明也就亡了罢。"
"南镇抚司里的老鼠，且由她去吧，反正迟早会自己撞上来。只有靠自己解决了问题，那个楚陵，方可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