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冬至·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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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苇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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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03 17:39:36
“树木发新芽,哥哥去筑城。小姑娘呀,来试试这麻绳。收束了不安的双手,夜里才能得好梦……”
纤姬的房间里,一个午后,小葵跪坐在地上,如此轻唱着。在她的身后,纤姬正拿着绳子在挑战高难度动作,想让小葵的双手在背后合十。双手的合十是勉强做到了,但下一步将两个手肘靠近的努力却没有什么成效。按说小葵这个时候应该是十分疼痛的,但每当此时她就会唱起奴婢中流传的这首歌谣。就好像唱给自己听那样,唱着唱着还能露出一点微笑来。
“……暴雨裹泥沙,贵人又出征。小姑娘呀,来试试这棉绳。这是母亲精心编造,金丝帐里不觉疼……”
从上次老橹来访到现在又过去两个月了。出于慎重,以及确实暂时无人来访的客观状态,小葵如她所承诺的那样没有再参加奴隶贩卖的活动。纤姬的心态也终于渐渐从姐姐离开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在这岩石、夯土与木材构筑的宫闱中,无论怎样四溅的火花也终将变得安静。即便是外出的禁令已经取消,纤姬也已经失去了想要外出的意愿。如今的纤姬,就好像蛰伏起来静静等待姐姐的好消息一般,变得温顺了许多,每天就只是跟小葵玩一些闺中游戏罢了。
“……谷子穗低垂,姐姐把衣缝。小姑娘呀,来试试这草绳。越是丰饶饱足年月,供奉役使越频仍……”
毕竟小葵没有专门进行过什么肢体柔韧的练习,纤姬也终于接受了小葵的胳膊肘没法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并拢的现实。于是,绳子就向着小葵的身体缠上去了。纤姬的动作还不熟练,但轻柔连贯,就好像早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绳子从头到尾的运行路径似的。麻绳从小葵的胸部勒过后,原本已经因为姿势的原因而被迫抬头挺胸的小葵,如今在绳子的约束下呼吸更加促狭了起来。尽管如此,这样被拘束的状态下底气不足的歌声,反而似乎变得与歌词更贴切了似的。
“……幼孩脚通红,积雪没田埂。小姑娘呀,来试试这皮绳。白昼闭目及时酣睡,黑夜酒宴奉长灯。”
长长的绳子在小葵身上游走,又接长,又裁短,又改变形态。终于,听到纤姬“呼——”的叹气声,小葵知道纤姬对自己的作品满意了。小葵稍微动了动身体,感受着纤姬的最新手艺。周身的绳子既牢靠又疏密有致,比一个月前进步得多了。她甚至想不要解开,就这样出去溜几圈,让外边的卫兵哥哥们看看纤姬的好手艺,让纤姬心灵手巧的印象在他们心中更加根深蒂固;也让纤姬稍微休息一下,刚刚做了这样的大事,等会再解开。干脆就这么办吧。下定决心之后,小葵开口道:“纤姬,我想……”随即闭上了嘴,因为外面传来了走路声,走路者步伐矫健,而铺地的木头发出了较为沉重的声音。小葵和纤姬都对这声音很熟悉,是有卫兵过来了。
“纤姬,您在里面吧。”卫兵恭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王跟我说,让我请您现在就过去一趟。在正殿那里。”
纤姬明显全身一震,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莫非是姐姐那边传来好消息了?随即又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还不能这样往好里想,万一是又想把我往峰国嫁,或者是让我跟小葵分开,那我还得做好准备呢。“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纤姬稍微放大音量这样说。
然而,门外并没有重新响起脚步声。门外的卫兵完全没打算离开的样子。
“……看来是非得跟我一起过去啊。”纤姬凑在小葵耳边窃窃私语,“小葵那你这……”
“没事的纤姬。”小葵微笑着望向她,“你先去吧,我在这等你。”
听言纤姬点点头,披上外套离开了房间,放被重重束缚着的小葵一个人在屋里。
走过后宫狭窄的走廊,穿过石头垒成的宫廷内门,踏上了黑砖曼地的正殿前广场。纤姬满心以为是直接去父母的寝宫,没想到会到这来。踏上厚重的石阶,面前殿门大敞着,黑暗又阴冷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觉得好像远古巨兽张开了大口。然而这又是一只了无生气的巨兽,喉咙里吐出的没有腥臭,只有尘土。卫兵停住了,沉默地看着纤姬;纤姬则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提起长裙的下摆跨过门槛,走进了那一片黑暗之中。
大殿里,纤姬看到了她最熟悉不过的父王和母后。然而平时亲切的这两人,都仿佛对待臣子般守礼地正坐着,身上穿着正式场合的庄严服装。在这样的威严面前,原本以为只是普通谈话的纤姬也只好端坐在他们面前的台阶下。
出乎纤姬意料的是,父母似乎也没有打算一开始就步入正题,而是拉东扯西地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父王:“纤姬你最近挺安稳的,我们很高兴……”
纤姬:“谢谢,我前阵子太躁动了。”
母后:“一直让你以你姐姐为目标,现在你已经跟你姐姐差不多了……”
纤姬:“但我觉得还有不少差距呢,还要继续……”
父王:“这么长时间一直待在宫里挺无聊的吧,最近跟司空家、廷尉家的女儿有没有……”
纤姬:“天气变化这段时间感觉身体不太好,我就先不……”
母后:“女孩子要好好注意自己身体,那么你这段时间就先……”
纤姬:“谢谢母后关心,我会留神……”
一大通絮絮叨叨的废话之后是一阵突然的沉默,然后,父王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默,后面的话顺溜得好像不久前刚刚说过很多遍似的:
“正好纤姬,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东方的圭国国君圭伯不久前向我们传达了想要与你结亲的想法,我和你母后已经接受这个请求了,他明年初春就来接你。这样你就去了跟你姐姐很近的地方了,高兴吧?”
纤姬愣住了,许久才说出话来:“……圭国?不是益国?”
见此,母后也补充:“对呀,是圭国,离益国很近的,两国历史上也一直关系很融洽。我本来都跟峰国那边说得差不多了,这是实在看你太思念姐姐,才变更成跟你姐姐更近的圭国……”
圭国圭国圭国圭国……纤姬的脑子拼命地运行着,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突然,姐姐的一句话闪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比方说过去一直对益国低头的小国圭国,也开始厉兵秣马,变成益国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对!”纤姬猛地仰头大声说道,“圭国不是什么跟益国关系和睦的国家……过去关系和睦是过去的事,现在它是益国的敌人!”
台阶上,父王母后两人都愣住了。他们大概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对这方面的事情有了解。而纤姬所了解的,即便在当下,也还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多。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益国跟圭国交恶,早就想解决一下圭国了,但是又不方便动手;如今益公得赐朱漆弓,圭国怕了,所以想拉我去做挡箭牌!”怒色逐渐爬上纤姬的脸,她回想起了姐姐回来时,在说到自己的孩子时担忧的神色,“如果姐姐不能为益公的霸业提供帮助的话就失去了在那里的意义,而我不给圭伯当一个好挡箭牌的话也就失去了在那里的意义……父王!你这是让我和我姐姐自相残杀!”
“不要说胡话!”父王不光音量变大,而且话语中也带上了火气,“你和你姐姐都是王姬!而我是天子!我再怎么样,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女儿身上的!我早就怀疑了,身为王姬,你是不是太自轻自贱了!”
“天子,王姬,自轻自贱……”纤姬反刍着这些词汇,“父王,城墙早就塌了好几处了,您还不知道吗?”
“纤姬!”母后也面带愠色地发话了,“当初是谁说想要到姐姐身边去的呀?我们可是为了迁就你费劲了心思……要不是为了你,我们才不会这样降低身份,把珍重的女儿嫁给区区一个伯爵!”
“是我干的吗!”纤姬几乎在跟父母吼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送点大礼就把朱漆弓赐给人家,还用别人送的礼物反过来招待别人什么的……让天子家的门槛变矮的,不就是你们吗!”说罢,完全不顾双亲眼中的怒火,纤姬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
“你干什么去!”父母几乎同时喝住了纤姬。
纤姬站定,但也不回头:“我要去写信给姐姐,告诉她你们要把我嫁到圭国去!”
“没人会帮你寄送的。”身后传来父亲不容置疑的声音,“在这里你一个字也别想传给你姐姐。”
纤姬缓缓转过身来:“不想让我跟姐姐取得联络吗。也就是说你们也知道这个决定问心有愧了是吧。”
这次是母后发话了:“纤姬啊,我们是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过去。既然你父王这样决定了,你就总归要下嫁过去的。我真心想让你安稳顺利地过去,而不是让圭伯把你强行带走。他们男人打仗,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纤姬浑身发抖。把人强行带走,她想起了老橹的故事中被强行卖掉的奴隶们。“那我就让别人帮我寄。宫里寄不出去我就到宫外找人帮我寄。我想给姐姐捎信你们还能拦得住我吗?”
“我们……”父王的声音竟变得迟缓了,仿佛在叹息这女儿的愚蠢,“……怎么可能拦不住呢。益公来朝那会你就出不去门,现在也别想出去。”说话间,大殿里又暗了三分,“从现在开始,除非你待在你自己屋里,否则都必然要停留在至少两个卫兵的视线内。这些忠诚可靠的卫兵会好好‘保护’你的,直到明年春天,你被圭伯接走。”
大殿变暗的原因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纤姬面前:大殿门口被六七名卫兵堵住了,他们是缓步过来的,但是逆着光黑压压地好似一面墙,在得到命令之前丝毫没有想要后退的意思。
如果自己没有那么张狂地把想要给姐姐捎信的消息说出来,会不会还有一丝可趁之机?如上的这种后悔原本在纤姬心里还存留着几分,而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父王完全没有发号施令,想必是早就想到了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一早就让士兵集合在附近待命了;无论纤姬是否表现得顺从而配合,最终都会落入这些卫兵的“保护”之下。
看着面前的人墙,几呼吸间的沉默后,纤姬缓缓转过身来,尚未适应黑暗的眼睛看不到父母的样子,而只是朝着他们应当在的方向。“你们关不住我的。你们别想关住我。”说完,不待他们作何反应,朝着大门阔步走去,仿佛丝毫不在乎撞在卫兵们的胸甲一般。而卫兵们也在纤姬即将撞到自己的时候及时地分开,然后左右各一个离得近的、前后各一个离得远的,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将纤姬团团包围,跟着她走。纤姬突然停下,他们也马上停下;纤姬突然变更路线,以甩掉前方的人,则两侧的一个人也马上补位到纤姬前面去,被甩掉的人寻回来补位到后方,后方的人补位到纤姬身侧。无论怎么走,无论做什么,这些卫兵都紧贴在身边。即便如厕,他们也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所有可能的出口,无论是可以走出来的出口还是需要爬出去的出口。周身的无数视线都紧盯着纤姬,仿佛每时每刻都有密密麻麻的蜘蛛向纤姬喷出蛛丝,层层叠叠地黏在身上,逐渐让人觉得眼睛也不再看得清东西,脚步也不再能迈开。终于,纤姬放弃了想要甩脱这些跟踪者的打算,身心俱疲地返回了自己的寝室。
“纤姬,你回来啦……怎么了纤姬?”小葵微笑相迎,但她马上就发现了纤姬的不自然。纤姬好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丧魂落魄地扶着门框进来了,身后还跟着铠甲的声音。
“纤姬……”小葵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转为担心地看着纤姬。纤姬缓缓地解开外套的系绳,然后凑近小葵,把小葵搂在了怀里,随机嘴角抽动,眼神摇曳,情绪很快就要绷不住了的样子。
虽然被纤姬搂在怀里的状态下小葵看不见纤姬的脸,但逐渐传来的颤抖还是让小葵感受到了纤姬内心巨大的波澜。“发生什么啦纤姬。”小葵压低了声音温柔地问,“大王跟你说什么啦,能告诉我吗?”
“……嗯。父王……呜呜呜呜……他要……哇啊啊啊啊啊!”纤姬颤抖着张开嘴,却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紧紧地抱着小葵大哭了起来。
心疼地看着这样的纤姬,小葵想要抱住她,但奈何双手被牢牢地绑在身后,早已失去知觉。只好闭上眼睛,侧过头,用面颊抚摸纤姬乌黑的头发。希望自己的身体的温暖能够多传递给纤姬一些。然而在那之前,纤姬的热泪先流淌在小葵的肩膀上了。
好不容易,纤姬哭累了,才终于抽噎着冷静下来,开始给双手早已失去知觉的小葵解绳子。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小葵才终于了解了纤姬的遭遇:过去一向惯着自己的父母,突然毫无余地地要把它下嫁给与姐姐所在国家敌对的小国,而且还阻断了她与姐姐的通信机会,将她置于时时刻刻的监视之下。考虑许久,小葵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纤姬,那要不……让我试试?如果我还能进出宫城的话,我就到了外边去,找到老橹,请他把你想捎给绢姬的口信写下来,通过他所了解的商业渠道设法把信递到益国去。”
“真的可以吗!”纤姬两眼放光地抓住小葵的双臂,这令小葵原本就正在从麻痹中恢复的双手发痛,而随即又因为防备隔墙有耳而放低了音量,“可以做到的吗小葵,可以做到的吗?如果能办到这种事的话……你再跟老橹密谋什么别的我都不管了。小葵,这个你,你一定要试试!”
小葵郑重地点头:“明白了纤姬,我今晚就试试看。不过……”小葵咬着嘴唇犹豫道,“恐怕没那么顺利,你都被严格监视了的话,我就算还能进出宫城,也肯定会被搜身的。到时候,既不是你写的信,又没有你的信物,你和绢姬之间又从来没为这种时候而约定个暗号啥的,恐怕就算真的请老橹写了信,信件也很难越过益公布下的重重防备送到绢姬面前,甚至绢姬都会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假……”
“没关系的。尽力而为吧。”纤姬点点头,“我现在能依赖的只有你了。至于老橹……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对吧?我也相信他的能力。如果他也办不到的话……就是真的办不到了。”
“……那么,我现在就去?”小葵用右手揉着自己的左臂,担心地望向门口的方向,那外边的脚步声随着纤姬靠近后就再也没有远离过。
纤姬很清楚小葵的顾虑:“不用了。今晚你就睡这,明天中午看看有没有机会吧。”一阵低落的沉默,“小葵,陪我玩。”纤姬的声音缥缈柔弱,“和平时一样。我不愿意被……嗯,我就是……与其被他们盯着在宫中走来走去,还不如就跟你一起待在这个小屋里。”
其实小葵的双臂双手还很麻,但她也一如往常地明白不能指望纤姬太在意这个。小葵心想,过去对纤姬用绳子的时候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不让纤姬觉得肢体发麻,那么纤姬不明白这种感觉的话就当是我自作自受吧。于是,点点头,驱动着知觉还没怎么恢复的双手,小葵整理起了被纤姬解得凌乱一地的绳子,很快分拣得条理分明了,拿着绳子向后让了让,示意纤姬坐到自己面前来。纤姬自然也早已轻车熟路,从床上下来,背对小葵坐在地板上,两手背后,平行叠放在一起。“最普通的就可以了。弄完之后跟脚连在一起。”小葵很清楚地了解了纤姬的要求,于是操作起绳子来。
这样的闺中游戏,两人已经玩了许多年了;这样的捆缚姿势,小葵也已经相当熟练了。然而今天,小葵觉得有点不对劲。
最初,小葵以为是因为自己手麻。然而,随着双臂双手逐渐恢复正常,异常感却并没有消退。小葵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她终于发现,以往会配合她动作的纤姬今天一动不动。不仅一动不动,而且还浑身僵硬。
“……怎么了纤姬,没事吧?”小葵关切地问,“我……可以继续吧?”
“……”纤姬沉默了一下,像是在犹豫,“没事,你继续。”
虽然听出了纤姬语气里的犹豫,但毕竟明知纤姬刚刚经历了令人生气的事情,所以也不再追问,继续操作了起来。
那么纤姬究竟是怎么了呢?其实纤姬也不是太明白。唯一确定的是,这次由她要求的闺中游戏,并没有带来她所期待的、和过去一样的放松感。相反,一股令人不快的感觉缠上了她。这种感觉既像是当年第一次让绳子上身的青涩,又令人厌恶地带着刚才在外边被卫兵盯着的痛苦。随着绳子爬上身体,纤姬觉得就好比是冰冷的毒蛇缠上了自己,又好比是自己陷入了不见底的泥潭。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恐惧感。
小葵麻利地完成了上半身的走绳,绳子在背后收紧、打结的同时,背对小葵的纤姬也闭紧眼睛、咬紧牙关。小葵膝行两步来到纤姬的身侧,一只手臂抵住纤姬的胸口并抓住其肩膀,另一只手稍微用力推纤姬的后背,要让纤姬伏在地板上。就在这时,只见纤姬摇了摇头,小葵的动作马上停止了。
“先把我的嘴塞住。”纤姬牙齿颤抖着说。
至此小葵已经明显地察觉纤姬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也没什么可多问的,只能默默执行纤姬的要求,将一团织物仔仔细细地填进纤姬的口腔,然后用一根短绳勒住。见纤姬点了头,这才再次轻柔地把纤姬的上半身放在地上,整理一下纤姬下半身的服装,将纤姬的两腿并拢。先绑膝上,后绑脚腕,然后将脚腕处的绳子与背后的绳子连接起来。
这个过程中,纤姬的全身已经开始微微地发抖了,对此小葵也只能权当这是在为父母的事情生气。而在为收紧脚腕上的绳子而用力时,纤姬身体的颤抖明显剧烈了起来。终于,在小葵将脚腕的绳子与背后的绳子要系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事情发生了。
“唔唔——!唔唔唔唔——!”伏在地上的纤姬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双腿用力一甩想要挣开即将被系上的绳结,然而反而拉紧了绳扣,只是让脚腕与后背之间的绳子更长了而已。“唔唔……唔唔唔唔嗯!”纤姬发出的是她从未发出过的声音……与王姬的身份格格不入的,悲痛的哀嚎。
“怎,怎么了?怎么了纤姬?”小葵吓了一跳,赶紧伏在地上去看纤姬的脸。纤姬此时正拼尽全力地扭动自己的上半身想要挣脱绳子,然而这只是徒劳。终于纤姬扭过脸去望向了小葵,那眼中噙满泪水,满是痛苦与对小葵解救她的祈求。小葵赶紧伸手想要解开纤姬脑后的绳子,纤姬却用力甩动脑袋不让她抓到自己脑后的绳结,同时蠕动身体,让自己的下半身更加靠近小葵,示意小葵先解那里的绳子。
“那我就,先解腿了!”小葵马上动手,第一步就先从脚腕处解开了连接双腿与后背的绳子。这个绳子一解开,纤姬马上伸直了双腿,并且用力伸得笔直,仿佛无比贪恋这能够伸直双腿的时光似的。
小葵又开始解束缚脚腕的绳子,然而纤姬并不老实,在解到一半的时候翻了个身。正在小葵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又翻了回来。“呜……呜——!呜呜嗯嗯呜呜……”纤姬的声音已经完全是哭腔了,似乎在忍受着什么从未有过的痛苦一般。
“那么纤姬……为了能尽快解开,我就,冒犯了!”下定决心的小葵一咬牙,撩起裙子,坐在了纤姬的腿上,用体重压制住不由自主地想要翻滚的纤姬,然后用熟练的动作解开了纤姬脚腕上的绳子。果然不出她所料,这里的绳子刚一解开,纤姬的小腿马上剧烈地运动起来。早有准备的小葵一把抓住了纤姬的脚腕,变换坐姿坐到了纤姬的脚腕上,回过身来解开了纤姬膝部的绳子。坐的位置稍微往前挪挪,小葵就下手准备解纤姬后背的绳子了。纤姬也非常配合地,绷直了两条小腿,强忍着一动不动。
然而,后背的绳子解得很不顺利。因为纤姬挣扎得太过用力,绳结被勒得死死的,任小葵怎么努力,也没能解开绳结。这个过程中,原本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挣扎的纤姬,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同时也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挣扎动作,逐渐逐渐地重新挣扎、蠕动起来,让小葵无法再准确地抓住绳结的位置,更别提解开绳子了。
就在小葵彷徨迟疑间,纤姬用力扭动身体,从小葵身下挣脱出来,想要站起来而又不成功,踉踉跄跄地撞在了房间另一边的墙上,发出了很大的“咚”的一声,连房梁都簌簌颤抖了两下。在小葵惊愕惶恐的眼神中,纤姬发出了“呜——”的痛苦声音,靠着墙站了起来侧对着墙壁用力撞击、上下刮蹭,这动作让小葵看出来她是想要尽快摆脱绳子了,但仍是徒劳无功。更加危急的是,门外好像也有人听到里面的动静了。
“纤姬?喂,小葵你在里边的吧?纤姬她没事吧?”是卫兵的声音。
“纤姬她?!”小葵被吓得坐在地上都差点跳起来,眼看着纤姬还在绝望地跟墙过不去,赶紧站起来凑到门口说:“没……没事,纤姬她,正发脾气呢,待会就好了……”
然而卫兵好像并不是很能接受这个说法的样子:“是这样吗?那为什么我听不见纤姬的声音啊,要是纤姬说她没事,那就是真没事。”
“这个这个这个……”小葵拼命地思考着,“现在纤姬正生气呢,她不愿意说话,更不会说自己没事了……马上!我劝劝她,马上就好!”
小葵下定决心,现在必须用最果决的办法了,冒着弄伤纤姬的危险。她跑到床边,从床边的小柜子里拿出之前用过的那只小刀握在手里,来到纤姬面前,将已经两眼红肿、涕泗横流的纤姬身上的绳子抓住,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果断把纤姬放倒,一只手的几根手指用力塞进后背处绳子与纤姬身体的缝隙,另一只手拿着小刀伸进去,刀刃向上迅速地挑开了几根绳子。纤姬迫不及待地挣扎,小葵连忙后退并把拿刀的手背在了身后。很快,纤姬上半身的绳子也落了下来,双手仿佛在确认已经不再被束缚般甩动着,然后毫无章法地用力拽着自己头上用来勒嘴的短绳,同时双脚也不安生,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转着圈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撞上墙壁也不在乎。偏偏这时,门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纤姬?纤姬您还好吗?您要是没事的话就说一声,不然我们就进去啦!”
小葵惊得赶紧追上了纤姬,一把把纤姬面对墙壁按在了墙上,一边压制着纤姬的挣扎,一边解开了纤姬脑后的绳子。纤姬马上用手把嘴里的织物往外掏,而小葵则把双手并拢作碗状,借住纤姬吐出的涎水的织物。
“啊……哈,啊,啊——!”从纤姬被解除的堵塞的口中,传来的是野兽般的声音。这声音不仅吓到了小葵,而且也让门外的卫兵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了纤姬,保护您的安全是大王的命令!”卫兵这样说着,就要推门进了。卫兵所没想到的是,他的手刚放在门框上,门就从里面被猛地打开了。只见纤姬只穿着室内的单衣,两眼红肿,披头散发,发出尖锐恐怖的声音逃也似地跑了出来。她迈着大步,挥着双臂,全无往日的矜持。紧跟在她身后,小葵也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卫兵往屋里瞟了一眼,敏锐地看见了小葵完全没时间收好的绳子和被扔到房间一角的小刀。“保护纤姬!”他这样喊着,马上就有四五名、八九名、十余名卫兵和侍女从各处冒了出来,大晚上地忽然就有这样一批人轰轰烈烈地在宫廷中追逐了起来。
不仅纤姬是被追逐的对象,小葵也是。然而,纤姬疯疯癫癫,追逐者们投鼠忌器不敢硬拿;小葵矫健灵敏,几次差点被抓住而又泥鳅般滑溜地逃脱。叫喊声此起彼伏,地板与石板咣咣作响。终于,在即将被四面八方围冒出来的火把围住的时候,纤姬登上了曾与省亲的姐姐共度快活时光的那栋小楼,而小葵则在刚刚踏上楼梯时被卫兵抓住,反背双臂按在了地上。
“纤姬——!”小葵发出难受的声音。在她身侧,另一名士兵准备登上前往二楼的楼梯。
“不许上来!”楼上传来纤姬的厉声呵斥,卫兵们犹豫了。
“我没事,我不还活蹦乱跳的吗?”纤姬的声音稍微平稳了一些,“让小葵上来吧,我只是在对她撒气呢。”
卫兵闻言犹疑了一会,仔细想想,如果小葵想要害纤姬,那么在小葵已经被抓住的情况下,纤姬就不会再放她上去了。于是,按着小葵的卫兵渐渐放松了压力,最终放开了小葵。小葵大口喘着气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低头说“谢谢”,便爬上了二楼。
熟悉的二楼并没有点亮灯火。小葵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之后,看到纤姬四肢摊开着躺在地板上,衣服零乱近乎半裸,胸脯一起一伏,无声地大喘气着,两眼大睁着空洞地看着屋顶的方向。冬至的夜晚已经很冷了,但纤姬也丝毫不介意的样子,任由自己的衣服散乱着。
“纤姬。”小葵轻声说着,坐在了纤姬身边。
“小葵……”纤姬的声音细若游丝,“好可怕啊小葵……被绳子绑,好可怕呀……”说着她的一只手动了起来,寻找着人的温度般,搭在了小葵的膝上。
感受到纤姬的脆弱,小葵伸出手去搭在了纤姬的手上。“现在没事了纤姬,现在没事了。”小葵温柔地说,“不过,以前没有这么可怕吧?究竟是怎么个可怕法,可以跟小葵我说说看吗?”
一阵沉默。小葵能感觉出来她手中,纤姬的指尖逐渐开始颤抖,想必是回忆起了那种感受。“被绳子绑起来的话……就不能动了。”纤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紧张,“想伸手也伸不出来了,想摆手也摆不动了,想……阻止别人对自己做坏事,也做不了了……好可怕啊小葵,好可怕啊……如果有别人要对我怎样,我也,完完全全没办法反抗了……自己想做什么都做不到,别人想做什么都不能阻拦,就好像,就好像一个物件一样任人宰割……小葵!”纤姬突然望向小葵,同时抓紧了小葵的手,“为什么?为什么我之前会那么喜欢玩绳子啊?为什么我今天突然会觉得害怕啊?小葵你……你能相信我说的吗?你能想象出来那种感觉吗!”
小葵却微笑了,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握住纤姬的指尖,给她以温暖。“纤姬,请相信我,我理解你的感受。实际上,每次被捆绑,我都是这样的感觉。”
“诶……?你,并不喜欢被捆绑?你被绑起来的时候也会害怕?”纤姬惊讶地欠起了上半身,“我没看出来啊,那你为什么还高高兴兴地被我捆绑啊?”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和惊愕的纤姬不同,小葵无比地平静:
“因为我是奴隶。”
见纤姬好像没能反应过来,小葵接着说明:“奴隶就是,不能决定自己要做什么,也不能阻止别人对自己做什么事的人。无论我身上有没有绳子或者镣铐,都时时刻刻处在这种状况下。纤姬,奴隶就是身上绑着枷锁出生的人。所以我并不会因为你用绳子绑住了我而觉得难受,我只会因为自己能陪你玩而高兴罢了。”
这话让纤姬用了好一阵子去反刍。在这之前,纤姬将自己与小葵的区别视若呼吸般自然,但从来没仔细想过自己和小葵的区别究竟是什么。“那么小葵,也就是说,奇怪的不是现在的我,而是过去的我?过去的我……和姐姐,才真正是奇怪的,因为我们感觉不到这种痛苦?哎,可是不对啊,小葵你是不是知道我们是奇怪的人,否则你当时怎么会教我们玩这个呢?”
“我也……不知道。”小葵老实地回答,“当年我也还小嘛,当时你们因为夏天的连绵雨水,又热又潮又不能出门,看你们那么难受,我就介绍奴婢间的游戏给你们……对我们来说,互相用绳子绑起来,既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又是让身上无形的枷锁化为有形,让小孩子更加认识到自己身份与宿命的一种教育……我们的话,第一次被绑都是会害怕的,那之后随着次数的增加,逐渐适应……”
不知为何,今天刚刚听小葵唱过的一句歌词,突然从纤姬的脑海中划过——收束了不安的双手,夜里才能得好梦——
“至于纤姬和姐姐……”小葵迟疑着,“我也不是太确定……但是有个猜测。那就是,当年的你们,和直到今天以前的纤姬,都是单纯作为玩乐来玩绳子的。作为王姬,你有着足够的自信,自信自己不可能真的被束缚起来。即便被绳子上身,你也只觉得那是作为王姬擅自玩奴婢间游戏的、这样一种挑战大人教导的刺激玩法而已。直到今天……在大王那里,出生下来第一次地感受到了束缚,知道了身体不由自己、无法阻拦他人的感受了,所以才会知道,被绳子捆起来的真正感觉……”
纤姬的眼神起初是惊讶,之后缓缓闭上眼睛去思考。“所以受着全方位约束的姐姐她,回来的时候,是已经能够完全地感受到绳子的重量了,而我还单纯只是在跟她玩呢……对了,小葵,你说,如果有个女孩子从这里一直被绑着,就这么从这里走到了南方的国家,那是不是会特别难受啊?”纤姬想起了她听着老橹的故事时的妄想来。
“嗯?绑起来从这走到南方的国家?”小葵完全不知道纤姬在说什么,“那肯定特别痛苦的吧,被绑的地方也会磨破出血,伤口也不能好好愈合……”
痛苦的描述让纤姬害怕地缩了缩身体:“也就是说,今天的这个才是绳子的真正味道?小葵,这里有绳子没有,我要再感觉一下。”
“啊?纤姬,这个,有点冒险吧?”小葵紧张地看了一下四周,虽然只能看到点点火光,但显然有至少二十人围在周围,他们并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没事。他们那个角度看不见。而且他们打着火把,咱们没电灯,只会看到一片漆黑而已。”纤姬从地板上缓缓坐了起来,“之前在这里是不是放了一点绳子吗,不用太复杂,就把手腕和脚腕连在一块就行了。”感受到了小葵的担心,纤姬又补充说:“慢慢来,我不会大喊大叫的……我不会发出声音的。我刚才在我屋里不都忍住了吗?因为知道自己可能会喊出来,而阻止你先解嘴上的绳子……没事的,我能克制的。”
乖乖地点了头,小葵把案几拽过来,踩在上面,踮起脚尖,从房梁上取下了放在那里的绳子。当她从案几上下来时,纤姬也已经跪坐在了地板上,两手腕在背后并拢,放在了靠近脚腕的位置。
“那我就开始了?”小葵轻声问。得到了点头作为回应之后,小葵以最为轻柔的动作,让绳子缠上了纤姬的手脚。
毒蛇的感觉回来了,泥潭的感觉回来了。纤姬闭上眼睛,深呼吸着冰冷的冬日空气。她现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那是无法主宰自己身体、无法阻拦别人侵害的感觉。那是,奴隶的感觉。
“小葵,你说绳子的捆绑对奴隶的孩子来说也是一种教育。”纤姬开口道,“你今天被我绑的时候唱的那首歌谣,就是这个内容的吧?再唱给我听吧。”
“……那么,我小声唱。”小葵说完,就与手部的运动一道,以耳语般的音量,轻声唱了起来:
“树木发新芽,哥哥去筑城。小姑娘呀,来试试这麻绳。收束了不安的双手,夜里才能得好梦……”
在小葵最最温柔的动作中,纤姬的手腕与脚腕的绳子被连接了起来。纤姬深呼吸着,压抑着自己的不适。她轻轻地扭动身体,轻轻地挣扎,一点一点去感受绳子的拘束感。绳子的感觉她已经无比熟悉了,但又从未如今天一般陌生。突然,她觉得这绳子就好像是她的父亲一般,从小未曾分离地一同成长到大,而如今突然,或者说是终于,对她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暴雨裹泥沙,贵人又出征。小姑娘呀,来试试这棉绳。这是母亲精心编造,金丝帐里不觉疼……”
纤姬蜷缩上半身,然后慢慢地倒下。侧躺在木质的地板上,用几乎完全袒露的身体去摩擦地板与麻绳。手指摩挲带有无数细微毛刺的麻绳,脚尖探究木板上的细微纹路。当意识到自己甚至无法通过蜷缩身体来阻止别人对自己胸部的侵袭时,寒风中的纤姬打了个哆嗦。小葵适时地将纤姬身上散落的衣服披回去了一些。纤姬挣扎着移动了一点点距离,确认自己还是能动一点之后就满足地停下,缓缓地喘着气。
“……谷子穗低垂,姐姐把衣缝。小姑娘呀,来试试这草绳。越是丰饶饱足年月,供奉役使越频仍……”
周围一片死寂,仅有风声夹杂着偶尔的火把燃烧声远远传来。小葵静静地守候着,纤姬则睡着般闭上了研究,她进入了名为幻想的梦境。在梦境中,她仿佛能够感受到马车的摇晃,而一个男人的呼喊声从远方传来。是大青。大青从晨雾中穿出,向着自己的方向大步奔跑,声音中又是迫切又是愤怒。想要逃避开他的目光,但是又不由自主地被那身姿吸引,无法克制地睁大双眼看着他追到了自己身边。
“……幼孩脚通红,积雪没田埂。小姑娘呀,来试试这皮绳。白昼闭目及时酣睡,黑夜酒宴奉长灯。”
究竟大青跟商人说了什么,自己也听不懂。但是纤姬知道,大青原本能得到的口粮和青苗没了。他粗壮的手臂一把拽断了自己脖子上的绳子与马车之间的连接,并把末端死死攥在了自己手里。纤姬则顺从地投入了他的怀里,温暖得发抖。作为奴隶的孩子,被拘束、被支配,大概是无法避免的吧。但是可能的话,希望能被这个人拘束,希望能被这个人支配,希望他能够成为不受拘束的人。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因为口粮断绝而沦为野人,也一起像野兽般遁入山林吧,和他一起。
“小葵,可以了。”纤姬突然发话,“帮我把绳子解开吧。”小葵闻言也如释重负,连忙上前利落地解开了绳子,把绳子藏起来,并帮纤姬穿着衣服。
一边穿衣服,纤姬一边压低声音说:“小葵。老橹那边,他希望做什么,你就继续帮他做吧。无论我的口信有没有被送出去,你都帮他做吧。我不会阻止你的。”
小葵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虽然纤姬此时没有看着她的脸,但两人之间的感情早已能够不通过视觉而传递。“嗯。我们会努力的。”小葵这样回应。那之后,两人无话,整理好了衣服后,下了楼,在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下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