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笼罩了王城。寒风刺骨,大雪纷飞。平时已经日上三竿的时候,现在却仍是黑压压的一片。原本应当出来迎接春天的动植物,现在无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从山峦、河流到莽林、田地,一律死寂茫茫。
但是即便在这样的料峭中,天子的王城也暑气蒸腾、热闹非凡,因为今天是多少年才能见到一次的,王姬下嫁的日子。这股热气的中心便是王宫。王宫中厚厚的积雪已经提前被数量庞大的壮劳力们浑身冒着蒸汽打扫一空,现在地上只余不妨碍行走的、浅浅的积雪。在这浅浅的积雪上,三公、大臣、贵人、士族、仪仗、侍从,密密麻麻而又井然有序地列队,等候着主角的到来。他们呼出的摆起袅袅升起,让飞雪还没落地就要开始融化了。
在众人眼巴巴望着的正殿中,此时正点燃着满墙的大油烛,火光摇曳,仿佛整面墙都在燃烧一般。这样的炽烈中,纤姬那及踝的厚重斗篷上,金丝云纹熠熠生辉。她正跟渐遂并肩一道,在仪式开始之前,最后一次私下地与父母谈话。
而此时的父王和母后,又高兴地笑着,又抹着眼泪。
“太好了,太好了……”母后高兴得声音都颤抖了,“说真的纤姬,我实在没想到你能回心转意……能原谅娘吗?能原谅我我你爹因为怕你……那啥,而把你关这么久吗?”
纤姬一副乖巧的样子:“没关系的母后,我现在能理解你了。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也没有机会跟渐遂走到一起了。”母后闻言抱住纤姬大哭,热泪纵横。
“还是你有本事啊,”父王拍了下渐遂的肩膀说,“到底是怎么把这孩子弄得服服帖帖的。我跟你说啊,你们国土虽小,也不能作为亏待纤姬的理由,听见了没?你们以后也不用朝贡了,好好待纤姬就当你们朝贡了;要是不能好好待她,我可要按不按时上贡来处理你,知道了不?”
渐遂也是一脸的大义凛然:“陛下您放心,我一定不敢懈怠,只当每日都在天子脚边,不会让她受苦的!”
“对,对!”旁边母后也来插话,“这就对了!”
父王清了清嗓子:“嗯……还有一点要提醒你们。现在天下各处都有毁礼逾矩的做法,你们圭国可要做守礼的表率,好好守护祖制。我也是因为看到你们愿意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昨天才答应纤姬那个要求的。只要你们认真守礼……”父王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个年轻人,“我保证任谁也不敢小觑你们,甚至你们做得好的话还可能能替我们去讨伐那些逾礼的诸侯,明白吗?”
“明白!”“明白。”渐遂和纤姬两人信誓旦旦地说。说完两人还相视微笑了一下,这一切在父王和母后面前,怎么看都是年轻人一心向好的表现。
有礼官早就立于附近了,看着这样的温馨场面不敢上前;现在他看气氛不错,小心翼翼地小步靠近,正要说什么,父王看见了他,一挥手,把他制止了。“好吧,已经是时候了。”父王很清楚礼官想说什么,“走吧!让群臣与百姓见证这桩盛事。”
母后好像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但也知道不能再拖了,只得慢慢放了手。根据仪式的安排,纤姬和渐遂先动身,二人手拉着手,并肩向着大殿的门口走去。在他们身后,父王和母后两人悄悄地用丝绢擦掉眼泪;而在离开长辈足够远的距离之后,两人保持着目不斜视的庄严步态,却悄悄细语起来。
“怎么样,我做得很好吧。”纤姬悄声说,“搞成这样,我都有点不忍心了。”
“做得很好哦。不愧是纤姬。”渐遂表扬道。
“哎,渐遂。”纤姬突然用了稍微严肃的语气,“你昨晚答应我什么了,现在再给我说一遍吧。”
“诶,这种时候?”二人跨出殿门,骤然增强的寒风让两人都一哆嗦。全广场上挤满的人都望向了他们。
“说嘛。”纤姬压低声音,尽可能让远处的人看不出来她在说话,“我想听你说。”
突然一声钟鸣,既而擂鼓,既而号角吹响,既而数百人呼喊朝拜,让两人的对话无法继续。依循这个时候的礼仪规范,两人一同走下了台阶,并在台阶下面转身。转身前,小葵远远地看到了宫门口,已经等候在那里的小葵。
二人转过身,面对大殿的方向,而纤姬的父母已经站在台阶上的大殿门口了。礼乐声和朝拜呼喊声停止,在礼官的指挥下,两人面向大殿的方向叩头。趁着叩头的时候,渐遂如纤姬所希望的那样,对纤姬说悄悄话:
“第一件事,是要小葵跟着你,不许把你俩分开。”
二人抬起头,接受天子的当众祝福与规诫。肃穆的声音中,纤姬远远看着父母的面庞,心想可能再也不能近距离触摸了,心中也涌起一阵感伤,为此攥紧了渐遂的手。
训诫结束,纤姬和渐遂再次长拜。“嗯我看见小葵了。还有呢。”二人抬起头,站了起来。回身,迈步走向宫门,不再回头看。礼乐声与呼喊朝拜声再次响起,如山风海潮,震得雪花都不敢落下了。
宫门开启,小葵乖巧地跟了上来。宫门外,仪仗队早已整齐排列在了道路两侧,他们手中的长戈上装饰着红缨,在白茫茫的寒风中看去就好像两排火炬似的。渐遂换到纤姬的上风向,边走边低声说:“第二件事,是今后要在圭国内保护奴隶贸易。被卖到圭国的奴隶,即便其原主人找来了,也不许领回去。已经摆脱奴隶身份的人,不能仅因为其过去曾是奴隶而恢复役使。”
纤姬点点头。此时在仪仗兵身后,在路边和附近的房顶上,挤挤挨挨的围观者,为纤姬身上的赤色斗篷和渐遂身上的玄色披风的奢华而惊叹。在人群中,纤姬看见了老橹的面庞。老橹向她深深地低头致意,纤姬也回报以微笑。昨晚,小葵应该已经把这些消息报告给老橹了,纤姬想,到时候圭国会成为全天下的奴隶都想去的胜地的,而老橹未来可能也会移居到那里去吧。
城门缓缓打开,更加猛烈的北风从门口灌入,吹得地上的积雪都飞舞了起来。坚强地迎面穿过飞雪,城门外准备就绪了的,是圭侯的仪仗和随从。车队里很多车都是装货的辎重车。原本,那些车里现在应该藏满了被卖出的、偷偷跑掉的、摸黑捉来的奴隶,但现在纤姬确信没有。那是因为,在圭侯使团的一侧,如今多了为数数百的黑压压一群人,原本应该藏在车里的他们,现在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准备跟着使团一同向圭国进发。
“第三个要求,就是你昨天缠着大王,要来的这些几百号人。”渐遂叹口气说,“这些人,到了圭国之后,要给他们分配荒地,战时允许他们参军入伍;能够开辟荒地并稳定纳粮的,或者在军队中服役达到一定年限的,就不再是奴隶了。”
走得很近了,纤姬向着他们眺望,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庞。有昨天的宫女,有年幼瘦小但是稳重的小芥,有那个去了益国的姐姐留在王城的妹妹,有曾经喝着酒讨论什么是朱漆弓的壮汉。这些见过的人,都是昨天跟父王请下来名额和赎金后,让小葵连夜找来的。他们有的在向纤姬俯首致谢,有的在低声相互讨论。讨论的什么纤姬自然无法在这大风中听到,但是从他们热情的神色和放光的眼睛来看,他们对未来的生活期待极了。就这样吧,纤姬心想,现在力量还太小,能带走这么多人已经是非常不可思议了,能挽救多少算多少吧。
“……而且还要让这些没有姓氏的人姓纤。”渐遂笑着说。
“笑什么。”纤姬的脸在发红,“他们也想要有个姓啊,我这是帮他们呢。”
走进车队,来到最大最华丽的车前,随从撩起了车上厚厚的皮毛,车里的小铜炉中烧着炭火,车厢虽然狭小黑暗但足够温暖。渐遂先一步上了车,纤姬也一手抓住车体,一手撩起斗篷和长裙的下摆,准备上车。
“最后一条是——”渐遂回过头来拉纤姬的时候说。此时又是一阵大风席卷而来,车上装饰着的幔布猎猎飞扬,挡住了旁人的视线。在飞扬的幔布中,渐遂伸出的手并没有去抓纤姬的手,也没有抓纤姬的腰,也没有拽纤姬的衣服,而是精准地从纤姬的领口伸了进去,一把抓住了纤姬锁骨之间,绑在身上的重重绳索。
“呀?”纤姬轻呼了一声,渐遂的力量通过胸口的绳子蔓延到全身,把她拉了进去。“——你的不可告人的小爱好,我要为你保守秘密,还要陪你玩。”
兽皮重新盖上了。纤姬的心怦怦直跳。车中铺着柔软的多层兽皮,兽皮上铺着香草编就的坐席,坐席旁边已经放好了小葵昨晚准备的半成品绳套。渐遂借着火光,不熟练地操作起绳套,将纤姬的双手束缚在背后。礼官的声音传来,车动了起来,纤姬就这样坐在了坐垫上,依偎在渐遂怀里,稍微扭动身体感受被束缚的感觉,被小葵以外的人束缚的感觉。
纤姬突然问:“那个,昨天的信,已经送出去了吗?”
渐遂抚摸着她的头发:“嗯,今天一早就随着大王的使节送走了。”
昨天,纤姬写了一封给姐姐的信,随着王室昭告此事的使节送走,这样可以确保送到姐姐手里。信中除了报告自己的近况、表达对姐姐的思念外,还说——
“……姐姐,我最近明白过来,无论是我们,还是小葵她们,都是戴着枷锁出生的人。好像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让我们每个人都只能按着固定的人生轨迹来走。礼法是这网的一部分,而这网又远不止礼法。想要挣脱这束缚是不可能的,唯有先把身上的锁链交到他人手上,努力让自己变强,变得有用于他人,然后才能在他人的帮助下,短暂地掀开大网,暂时脱离大网的束缚,做自己想做的事。姐姐,加油。努力成为益公所不可或缺的人吧。我现在也要做类似的事情了。即便有朝一日会走到对立面也是没办法的吧,因为宽恕和恩典是等不到的,要想真正获得喘息,只有自己去做。当然还是不要伤害到对方最好。希望下次见面,我们都成为了被别人需要的人,让身边人愿意为我们保守秘密为我们付出的人。到时候,让我见见我的小外甥吧。”
北风咆哮,大雪纷飞。春来前的最后一场寒潮中,一群身负枷锁的人,浩浩荡荡地向着背负希望的东方热土而去了。
丝缕悠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