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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露·益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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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苇天涯   |   ✉ 发送消息   |   20411字  |   免费   |   2019-12-03 17:28:47
  夏天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王城中的人们终于能够在除烈日当头以外的时间享受点清凉。可能是因为今年频繁的朝觐使团的刺激,王城中的商业也变得尤其地兴旺。在最热闹的时候,主街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随之而来的是偷窃、斗殴等事件频发。按说在天子脚下还敢胡作非为,是完全应该把挑事者的脑袋割下来,然后把所有商旅赶到城外去的;但是既然如此活跃的商队带来了丰厚的税金,卫队也只好跟天子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期盼他们都好好的。
  与外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的纤姬正深陷孤独。姐姐已经再次离开她几个月了,三年前姐姐刚离开时曾经包围她的那种令人绝望的孤独重新涌现出来。偏偏这个时候,宫外还那么热闹,自己却不能踏出宫门半步,简直是令纤姬百爪挠心,整天都魂不守舍地在宫里乱窜。
  “怎么样纤姬,还不让出去哪?”坐在房间一角的小葵见纤姬回来了赶忙站起来迎上去,要帮纤姬脱掉外套。
  “不让呢。哪也不让去!”纤姬完全不知爱惜地将轻薄的夏日外套胡乱脱下,往小葵怀里一扔,“说是现在外边人太多,太乱!有丢东西的,有被人打的,还说有人贩子……这跟我有关系吗?有人敢偷我抢我吗?真要是害怕我出事,派俩卫……派四五个卫兵跟着还不够安全吗?”纤姬一边说着一边一头扎到床上,百无聊赖地打起滚来。
  小葵在纤姬的床边坐下,把纤姬脱掉的外套抖平展并折叠,一边折叠一边轻声说:“大王的卫兵啊,都是家世纯正、坚毅刚直的男人,在战场上有以一当十之勇,但是面对一些市井小贼就未必趁手了。街面上那些商人,有的可能是正经人,也有的可能是乡下野人,或者逃亡的奴隶,或者无主的贱民,净以猥琐的手法,做不入流的事,卫兵哥哥们如果被迷惑或者被偷袭,也是有可能的。”
  “真不中用。”纤姬不高兴地说,“卫兵也是,那些会让奴隶逃跑的大人们也是。又有剑戟又有枷锁,还能让奴隶逃跑。”
  “也……也有的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小葵好像想要申辩什么的样子,“就是被……强行抓走,那样。”
  “人贩子啊……”纤姬舔着嘴唇想了想,突然一跃而起坐在床上盯着小葵,“怎么强行抓走的?用绳子捆住?用麻布堵嘴?再用麻袋罩住什么的?”纤姬说着还有点兴奋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小葵手里抱着刚叠好的衣服,看着这样的纤姬有点发愣,犹豫了下说:“我想……应该不是什么享受的事情吧……但是人贩子应该也不会特别虐待别人吧,毕竟他们要把人当成货物,不会故意破坏货物……”
  “当成货物啊……”纤姬眼神迷朦地想入非非,突然好像清醒过来似的,声音高了三分,“什么享受,我又没跟你说那种事情!哎我问你,你说这些人贩子,他们要把这个人卖给其他人,不怕被发现怎么的吗?被卖的人一旦出来干活,不会被家里人认出来什么的吗?”
  这样的傻问题经常从纤姬嘴里冒出来,小葵只能随时耐心解释:“这些人贩子,他们很狡猾,他们不会在当地卖的。都是从这国偷了或者抢了,到那国去卖。到了别国之后,原来国家的官府管不着,新的国家也乐于看到人口越来越多,所以没钱来赎的话就不好回去了。”
  “那按说咱们这应该不用担心人贩子啊,”纤姬重新躺下,“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这的奴隶要是被拐到其他国家去了,他们还能不送回来吗?”纤姬又打了几个滚,懒洋洋地爬到床边探头望着小葵,说:“小葵,我好无聊啊,我好无聊啊——”
  小葵把叠好的衣服收起来,重新坐回床边:“那,今天纤姬要不要练习一下捆我啊?”
  “没——这——心——情——”纤姬拖着长声说,同时在床上叽里咕噜地滚来滚去,“我捆你捆得够好的了吧?连门口的卫兵哥哥都说我捆得艺术呢。”
  “纤姬捆得确实很好了,”小葵继续试着给无聊的纤姬找事做,“但是那个,还可以尝试挑战一些更高难度的姿势什么的……”
  “对了!”纤姬突然高声打断了小葵,眼睛发亮地看着她,“说到卫兵我想起来了,我七岁那会是不是干过这样的事:当时因为我老跟你们这些奴婢的孩子一块玩,所以父王让卫兵加强看管不让我出门,结果我趁着黑夜,穿上你的衣服、打扮成你的样子,就成功地跑出去了!想起来了吧?有这事没有?”
  小葵吓得要冒冷汗,紧张得直起上身,又不知所措地重新坐下,慎重地措辞:“确……有这事是确实有这事的,但是那个,也说不上成功吧?因为回来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大王还朝您发了好大的火呢……”
  “哼哼哼,那是因为我那时候还太小,考虑不周全。”纤姬不知哪里来的自信,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给小葵讲她的计划:“上次为什么失败呢?并不是这个想法本身有问题,而是太多细节我没注意到!比方说,上次我换上你的衣服溜出去的时候,脚上竟然还是穿着袜子的,这个丝绸的袜子晚上火光一照有反光,出去的路上因为有遮挡物卫兵才没发现,回来的时候就被人……其实当时那个卫兵第一眼也没发现是我嘛!他当时以为是个偷穿袜子的奴隶呢才把我拦下,这次我肯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不等小葵说什么,纤姬又跳到床下,坐在小葵面前:“而且!你刚才不也说了吗?我经常把你捆起来让你到处走,宫里宫外的卫兵都习惯了,连城里的大人、商贾、工匠都习惯了,看见那个一身绳子的就知道是你。所以!如果我不仅仅是穿上你的衣服,而且还照你的样子绑好,他们远远看见就知道这是小葵,肯定没问题了!就这么办,快准备绳子去。”
  听了如此疯狂的计划,小葵真的已经冒出汗珠来了,拼命地试图挽回纤姬的决心:“纤姬,纤姬,这个可使不得啊,这个可万万使不得啊!这个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的话,肯定会被报到父王那去的!”
  “没事,我这次好好准备,不会有差池的!”纤姬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卫兵那边也会选个疏于戒备的时候的。我都已经在宫里闷了这么久了!他们不让我出去透透气,你还不让我出去吗!我不也是为了出去透气才不得不采用这样的办法吗?”
  小葵心说,换别人可能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但是纤姬的话怎么想都带有爱好的意味在里边……于是不得已动用苦情手段:“纤姬,你看,之前姐姐回来的时候不也说了吗,说千万不能让大王知道,如果知道了,那我肯定要不得已跟您分离啦……”小葵调动起情绪,眼角开始泛起泪花,“我不是怀疑纤姬的安排周密,只是我太胆小太害怕了,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纤姬……”
  此番真假参半的演出效果还不错,纤姬也不得不有所让步,但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我也不愿意为了这事再也见不到小葵啊。确实像你说的这个有点冒险。没办法了……”
小葵终于能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点微笑。
  “……延期吧。我就再忍个十天。”纤姬的话让小葵的微笑凝固住了,“这十天里你每天都给我缠着绳子出去转几圈,我再出去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啦!你也记得给我踩踩点,看走哪条路线比较安全,卫兵的行动轨迹什么的你也给我记好点,等到我出门的时候……”纤姬坏笑着看着对面的小葵,“我就把你在拴屋里,省得你出来给我捣乱。”
  虽然这番想法危险至极,但小葵也不敢再反驳一次了,唯恐纤姬狗急跳墙,干脆去跟大王袒露内心真实的癖好。而且,她也有办法让纤姬的夜行相对安全。所以,思忖片刻,小葵最终点了点头。
  看到小葵点头了,纤姬非常高兴,终于久违地露出了衷心的笑容。她一把抱住对面的小葵:“还是小葵懂我。那行吧,你刚才不是说让我练习捆你吗,赶紧把绳子拿来,我现在就练练。”
  小葵点点头,马上站了起来,去旁边的柜子里找绳子。小葵心里清楚得很,怎么可能只是因为闷太久了想出去玩,就提出如此舍近求远的办法呢?就算自己不在屋里,也不可能有人大半夜来检查王姬在不在屋的,提前让自己等在外面给她解绳子不是更好吗?说到底这也不过是纤姬个人癖好的最新表现罢了,而自己,作为最初大逆不道向王姬传授此等贱民姑娘之间的闺中游戏的人,就要赌上一切来为此承担后果了。
  于是,那几天,王宫后便门的卫士们,每天晚上都能看见小葵披着短斗篷出去,斗篷的前端拉得很低几乎看不见脸,只能隐约看见被堵住的嘴巴,而斗篷的下沿只能遮掩到胸部的位置,那下面很明显地袒露着缠在衣服上的绳子。卫兵们就这样看着小葵身上的绳子一天一个花样,倒也真的从来没有上前盘问过。就在小葵努力记忆外面的冷清小道和卫兵巡逻路线时,纤姬的计划却在最危险的时刻提前展开了。
  那是,益国公来朝拜的日子。虽然时间可能早就定好了,但这种事情向来是不会跟纤姬商量的,纤姬也懒得管,反正仪式中也没她什么事,只是露个面就行了。迎接益公的准备也被淹没在了王城近几个月来的喧嚣里,所以对纤姬、小葵来说,原本声势浩大、极为隆重的益公来朝,几乎可以说是突如其来。
  这天,益公来朝的盛大仪式还在进行着,完成了最低限度的露面的纤姬就急匆匆地跑回了她的寝室。她一把推开门,拎着庆典外套的下摆以防被绊倒,进来就兴冲冲地对小葵说:“小葵小葵,刚刚的仪式好隆重啊!可惜你没去看!之前也有好几位上公来朝,那几个加一块也没这么隆重的!益公的随从好多啊!他本人也长得真是漂亮啊!”
  小葵早就习惯了纤姬这股活泼劲,配合着纤姬,有条不紊地脱下她贵重的典礼服装,卸下她全身各处叮叮当当的配饰。
  纤姬摆脱了这些碍事的东西,把袜子也丢在一边,跳上了床,兴奋地对小葵说:“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现在要准备补觉啦!”
  “现在睡觉还有点太……啊?”小葵突然意识到了纤姬的意思,停下手里的活惊愕地望向纤姬。
  “对的!我要提前行动啦。”纤姬已经把薄被盖好了,但显然一时半会还睡不着,“我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了,是太尉大人亲口对我说的。今天晚上,全宫的守备力量将会被集中到益公休息的东宫,咱们后宫这边的人手要被抽调过去四分之三,这样的好机会可不知多久才会有一次!益公这次朝拜可不是省亲,特别短,今天来明天下午就走!所以今晚就行动!在我睡觉的时候你好好准备一下。”
  见纤姬如此决绝,小葵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阻止的可能了,只能尽自己的力量。收拾好复杂的衣服之后,见纤姬真的睡着了,小葵轻手轻脚地溜出了房间,走出了王宫。
  几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但正殿那边的仪式程序似乎还没走完。又过了几个时辰,夜已经很深了,正殿方向也终于寂静了下来。无论是官员还是匠人都已经累得不行、回去休息了,偌大的王宫乃至王城里一时间空旷了下来,只有卫兵偶尔走过。纤姬已经醒来,吃了点东西,她的疯狂计划也就进入了最后的时刻。
  纤姬穿上小葵带来的、下等人穿的朴素衣服,但里边还是穿了自己的内衣,以减少麻布给身体带来的不适。双臂背在身后,两手抱住胳膊肘,绑好。下身的股绳在衣服里面,没敢绑太紧。再套上短斗篷,将斗篷的边缘塞进绳子里固定。脚上脱掉袜子,穿上小葵带来的草鞋。打扮好之后,小葵拿起一面铜镜,稍微站远一点,举起来缓缓地上下摆动着,让纤姬看看自己的样子。
  “差不多吧。”纤姬费劲地从小铜镜里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自己的身体,“看着跟你应该没什么区别。可以了。”于是小葵拿出那个织物团塞进纤姬的嘴里,又用一小块丝绢横在纤姬脸上以免落下绳痕,才掏出一根短绳,勒进嘴中系在脑后,防止纤姬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最后,小葵自己乖乖地走到床边坐下,把手背在身后伸进事先准备好的绳套里,而纤姬则用脚牵动另一个绳套使前者收紧。解缚的工具就是房间另一边的小刀,但现在的小葵是拿不到的,必须等纤姬回来把小刀踢给她才行。
  “请千万小心啊!”小葵这样叮嘱。纤姬点了点头,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虽然已经是夏末的深夜了,但可能是受白天的热闹气氛影响,此刻还是有几分暑热。纤姬心里又紧张,捂得最严实的上半身已经出了一层蒙蒙汗。从纤姬的寝室出来,没几步就是王宫的后便门。纤姬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只是稍微低着头,不那么挺直腰杆,快步从门卫面前走过——突然意识到走太快了会不会给人一种慌张的感觉,于是就慢了下来;又觉得突然减速会不会给人以心虚的感觉,就又恢复了原本的快步,走了出去。
  这由快变慢再变快的过程,卫兵完全没有察觉。这名卫兵正在心里复习父亲讲给自己的武王伐纣的故事,虽然会让自己走神,但起码有助于防止打瞌睡。至于面前走过的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小葵,卫兵们已经习惯了。不如说奴婢的身上什么时候有绳索或枷锁都是习以为常的,只是纤姬绑得特别规整有美感而已。卫兵们私下传说,纤姬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爱好编织的女孩吧?——类似的讨论,卫兵们以前甚至在讨论时把偶然路过的小葵叫过去核实过;小葵对此表示猜得对极了,而在心里想着,只有心灵手巧猜对了,爱好方面完全猜错。
  终于,久违地离开了王宫,穿过厚重的夯土宫墙,纤姬走出了王宫的后便门。后便门开在王宫的背面偏西的位置,出去之后向北直走是王城里较为贫穷低贱的人居住的地方。根据小葵的情报,这里面几乎没有巡逻的士兵,也没有灯火,而且白天需要劳动的人们晚上都早早就睡下了。认准方向,纤姬就移动起步伐,离开了有昏暗的灯火映照的环宫主街,钻进了贫民区的黑色小巷。
  当周身都被黑暗包围时,纤姬逐渐停住了脚步,侧耳听了听,四下寂静,完全没有什么人跟过来的声音。纤姬深吸一口凉爽的空气,终于能够开始享受自己现在的状态。
  我真的,绑着绳子从宫里出来了——纤姬心想。
  一阵风顺着小巷吹过。不知是因为夜已深,还是因为纤姬身上出的汗,这阵风异常地凉,吹得纤姬一个哆嗦,麻布长裙的裙摆也翻起来了一下。此刻纤姬的内心激动万分,现在自己正在做的是从未干过的、极为令人激动的事情。身为王姬,天子的女儿,竟然有着如奴婢般的癖好,故意让侍女把自己绑成这样,穿着贱民的衣服,俘虏般堵着嘴,当着仰慕自己的卫兵的面走到宫外,走进黑黢黢的贫民区里,放任自己的冰肌玉体陷入这完全无助完全任人宰割的状态,甚至连随便一阵风都能玩弄自己的裙摆;如果被卫兵发现了,被当作受主人惩罚的贱民,用剑挑起自己的裙摆,那自己岂不是既不能反抗、又不敢逃跑、还没法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任由自己的下半身完全袒露,让对方看到那羞耻的股绳和晶莹的水渍了吧?想到这里,纤姬已经激动得颤抖了,不由自主地重新走起来;并不是为了去哪,或许潜意识里就是为了牵动下身的股绳,让自己向着快乐沉沦得更深些。
  尽管纤姬已经如此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但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她很快注意到了远处传来的、打破寂静的喧嚣声。纤姬赶紧振作起精神,听了听,似乎是从某个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并没有要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的意思。于是纤姬鼓起胆量,反而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了过去。贫民区的地面非常不平整,纤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小心翼翼。
  终于,她找到了喧嚣的来源。那是贫民区中一幢相对较大的房子。纤姬抬脚跨过只有一尺来高、用于宣示边界的矮篱笆,却因为长裙下摆挂住了篱笆尖加以拖拽而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吓得纤姬大气不敢喘。等了一会,确认篱笆的声音没有被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听到,纤姬才又把另一只脚也抬了过来。重新喘了口气,纤姬靠近了房屋一角的竹编窗扇,从竹篾的缝隙里往里看去。
  房间很宽敞,正中间还有石头堆成的坚固柱子,看得出来不是平民能够修建的,大概是某位大人在贫民区给自己的奴隶劳工修建的房屋。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坐着十几到二十几个肌肉大汉,完全是一副奴隶的打扮,但似乎被养得健康强壮,因为城里的建筑、搬运之类事项几乎都要由他们去做。房间前边两柱火炬烧得正明亮,火炬之间稍微干净些的地方铺着兽皮,那上面坐着一个青年男人,穿得也几乎和这帮奴隶们一样脏乱,但腰间挂的金属长剑表明了他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身份。奴隶们面前的地面上摆着陶盘,里面不仅有粟有菜,甚至有一片片的肉,旁边还摆着酒,显然这不是他们平时能享受得到的美味,一个个吃得有滋有味、啧啧作声。
  “好好吃,吃饱睡好,明天要搬的东西还多着呢!”佩剑的男人自己也喝着小酒,非常愉快地说。
  就那身脏衣服亏他一个有身份的人也能穿得住啊……纤姬心想。现在她身上穿的这身说是小葵的衣服,其实也不是,准确点说是小葵以她自己的衣服为样板用更细的布料制作、一次也没穿过但已经洗了好几回的衣服。如果真的让纤姬穿上劳工们那样残破且肮脏的衣服,她大概更愿意裸体吧。
  “大人,这益公的派头可真不小啊。”一个壮汉跟佩剑者搭话,“之前也不是没来过上公,那时候可没见大王拿出这么多好东西接待人家!”
  “你懂个屁呀。”佩剑者毫不在乎地吐出低俗者的词汇,“那里边没几样是大王的东西,都是益公按大王的需要提前送来的,送得只多不少,让大王在迎接他的时候有足够多的东西可拿出来。”
  “这,为啥呀?”另一名壮汉说。
  “你们这帮猪脑子!”佩剑者又喝了一口酒说,“就为了个面子呗,他们高高在上的人可在乎这个了!现在的这个益公啊,那可是杀害自己的哥哥上台的,诸侯们其实看不起他。所以才得撒钱开道,自己给自己撑大场面,借天子来抬自己的地位。不过让这种人踩了的话,益公的地位高了,天子的门槛可就矮了……我看,明天,天子肯定得给益公赐朱漆弓。”
  虽然说自己父王的门槛变矮了让纤姬不太高兴,但更重要的是这个人预测益公能够得赐朱漆弓,这也就意味着姐姐的地位能够得到巩固了。想到这里,屋外的纤姬被绳子勒住的嘴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几个壮汉面面相觑:“朱漆弓是啥?”
  有的说:“我听我奶奶说,古代有个好汉叫大禹,把天上的太阳射下来了,不会就是用的那个弓吧?”
  也有的说:“我听大人家的孩子之间讲故事,说古时候的天子有个叫炎帝的,坐着一条龙上天了,他坐的那条龙被人拽下来一根胡子做成了弓弦,可能是那个吧?”
  还有的说:“那种好东西能送人吗?我听说,古时候有个叫共工的大汉,跟太阳赛跑结果渴死了,死的时候丢掉的手杖变成了一片槭树林,可能‘猪槭弓’就是用那里的木材配上猪皮弦做的弓吧?”
  “少他妈瞎说八道了,闭上嘴,你们只管搬箱子。”佩剑者喝止了他们,“我要是这笔赚得大了,把我祖上的地从老橹那里赎回来了,回头你们里干得好的我就给卖益国去。”
  诶,干得好的要卖掉?纤姬愣住了,不应该是留下来吗?然而壮汉们的表现更令她吃惊。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壮汉们说,“我们的命运就全仗您了!”屋内的气氛一时间达到了最高潮。
  这样的场面让屋外的纤姬一时错愕,怎么这帮人还这么急切地想被卖走呢?看这样子,也不像是受主人的残虐役使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啊?
  “行了行了,我肯定给你们惦记着。”佩剑者站了起来,“那我去隔壁屋睡会,你们也赶紧吃、吃完赶紧睡,明天天刚亮就要干活,睡不了多长时间!”壮汉们一通应答声。其中一个壮汉说:“我先出去撒个尿。”另一个说:“我也,也去。”
  这话吓得纤姬一激灵,眼见着壮汉们要出来了,赶紧撤退。然而,往明亮的屋里看太久了的双眼完全无法适应屋外的黑暗,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根据来时的印象走,短篱笆再次挂住了长裙;抖了抖右腿把长裙取下来,右脚的草鞋又甩了出去。真是越着急越出状况。纤姬急坏了,用右脚尖摸索了一圈,非常幸运地第一时间找到了草鞋,赶紧趿上草鞋,沿着墙边溜进了旁边更窄的小路里。
  “哎,有人吗?”一个壮汉向着纤姬离开的方向大声问道。
  “咋啦?哪有人啊?”另一名壮汉说。
  “听声音感觉好像有人走过去似的。”前一个壮汉并没有想追的样子,而是已经脱了裤子。
  “大晚上的谁满处跑啊,贼也不往咱这走啊。”另一人也脱了裤子,两人小便起来。其实这两人目前也正处于刚从明亮的屋里出来的状态,和纤姬一样是瞎子。
  而此时的纤姬完全没往小路里走,因为她并不认路,怕进了小巷子就出不来了,所以只是进去一点点,躲在那里而已。两人的声音把她吓得够呛,然而与此同时她还想看看两人的下半身究竟什么样——虽然姐姐走之前给自己详详细细地讲了一番,但毕竟没有实物,让纤姬好奇得很。不过,在这样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的环境下,最终还是畏惧战胜了好奇,纤姬并没有冒险探出头去看。尽管如此,这份畏惧之心还是在纤姬的心中额外地回荡着:如果我被发现了,会怎样呢?会被送到佩剑者那里去接受检查吗?如果下体的股绳暴露了,会被认为是被主人惩罚的奴隶,从而“顺应她主人的意思”拿去给奴隶们享乐吗?那可是二十多个壮汉啊……就这样想入非非中,甚至不由得前后摆动起身体来,替代不能移动的双脚让股绳蠕动。
  两位壮汉早已进了房间,灯火也熄灭了下来,屋中人们的喧嚣逐渐转变为窃窃私语,并最终平静下来,为有规律的鼾声所取代。直到这时,纤姬的眼睛才终于重新勉强适应了黑暗,而且也沮丧地发现股绳过于松弛似乎不足以带她去快乐的巅峰,于是从小路里走出来,重新沿着巷子前进。
  此时的夜更深了,天空中的月亮也是残月,只有暗淡的月光和璀璨的星光照耀,地面上的一切几乎全都沉入黑暗,声音方面更是万籁俱寂。这样的环境中,纤姬即便睁大双眼也只能通过看建筑物屋顶与夜空的交界来勉强确认道路,而双耳更是只能听到她自己走路的声音:踢踢、踏踏,踢踢、踏踏。极端的黑暗和寂静里,人会产生幻觉,纤姬现在就已经有点产生这样的幻觉了。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走在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周围都是峭壁与深谷;又感觉周围的黑暗仿佛在蠕动,里面睁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眼睛盯着自己,还在窃窃私语,对自己品头论足;又感觉好像自己并不会走路,其实是身上的绳子在走,自己是一具傀儡人,被绳子操纵着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还感觉自己好像完全没有走远,只是在同一个地方来回来去地兜圈子,转圈圈……
  这样的半梦半醒感觉好像持续了很久很久,但其实很是短暂,这段时间里纤姬并没有走出去很远。即便如此,精神恍惚中她还是偏离了方向,一头撞到一根柱子上,发出了“当”的一声。这一下可是让纤姬清醒了过来,她赶紧站住,竖耳倾听周围有没有什么声音。还好,被她撞了柱子的这家完全沉寂,没有任何声音,倒是旁边的另一家里隐隐约约传出的说话声被纤姬听到了,好像是两个女孩子的对话。一去一回的温柔声音立即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姐姐。于是,纤姬循着声音的方向找了过去,发现了一处非常普通的贫民房屋,房屋的窗缝里透着一点点亮光。纤姬朝着亮光凑过去,能够看见屋中两位年幼的贫民少女,一个大概十岁出头的样子,另一个则不到十岁。纤姬注意到这家的墙很粗糙,窗户下面也有可以看到里面的缝隙,于是尽可能地运用她被绑在身后的手臂,伸直手指头,轻轻撑在这家人的墙上,然后缓缓蹲下,较为放松地倚靠在墙上——结果靠在墙上的同时压断了墙根一株不知什么植物,发出了“叭”的一声。
  “姐姐,什么声音?”里面传出女孩子的声音,吓得纤姬僵硬不动了,随时准备逃跑。
  “没事,小动物。”姐姐适时地安慰道,“主人和爹娘都在宫里给帮忙,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乖乖别动。”
  适应了窄窄的墙缝与室内昏暗光线的纤姬这才看清,屋子里的两个女孩也在玩绳子的游戏。居然这么巧合,也是姐妹俩,也是这样的游戏。不过仔细一想,当初小葵教她们的这个游戏,原本就是奴隶的女孩子之间流传的,除了绳索什么都没有的她们所能玩的东西确实也不多。姐姐的手法不算高明,甚至不算熟练,跟小葵比差远了;她已经捆住了妹妹并在一起的手腕,正在把妹妹的手腕举过头顶往房屋中间的柱子上缠,而妹妹背靠这根柱子坐在地上。绑好手腕,姐姐又让妹妹把双脚放在身体左右两侧,两个脚腕各自缠住,又绕过柱子从后面连在一起,从而一上一下把妹妹固定在了柱子上,就算是完成了。
  这样简单的处理,让小葵来做可能两下就解决了,这位姐姐却累得直喘气。妹妹则闭上眼睛,象征性地扭一扭,享受身体被制约的感觉。这时妹妹的嘴边感受到了什么,睁开眼一看,姐姐正举着一团麻布,示意妹妹张开嘴。
  “姐姐,这个……”妹妹开始犹豫了,“我今天想跟姐姐多聊聊天,不想用这个东西……”
  听到这话的姐姐明显抖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什么很大的冲击一般,这完全没有逃过墙外纤姬的眼睛,想必屋里的妹妹看得更清楚吧。既便如此,姐姐还是说:“先用上吧妹妹,待会再取下来。”妹妹犹豫地看着姐姐的眼睛,张开了嘴。一根绳子被用来勒住妹妹嘴里的麻布团,系在脑后。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果然如纤姬的猜测那样,姐姐完全没有继续给妹妹挠挠痒之类的余裕,浑身僵硬地坐在了妹妹面前,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
  “妹妹,我……必须跟你说……”姐姐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却又支支吾吾,“我想这个事必须当面告诉你……但是又只能这样才敢当面告诉你。”妹妹睁大了眼睛,姐姐又沉默了一下,继续说:“主人和爹娘已经商量好了,要把我卖到益国去……对方是益国的商人,明天就跟着使团走,我今晚就过去……我,我也想跟妹妹一起走!但是他们说,只能带一个人,主人也不愿意一次卖俩,所以,我想最后……”
  “不行!”妹妹喊了出来。尽管嘴里塞着东西,但姐姐显然没啥经验,塞的东西完全不够大,妹妹的声音虽然变得含混,可是完全能够听清说的啥,甚至音量都没有一点减少,把姐姐吓了一跳,“为什么姐姐要抛下我自己走掉!我去跟爹娘说,我去跟主人说!把我也带上啊!”
  “妹……妹妹……”姐姐没想到妹妹还能说话,完全乱了阵脚,一个劲地往后蹭,“我,我当然不想跟妹妹分开啦!我也是用了所有的办法,但是最终也不行……妹妹不要责怪主人和爹娘,是我,是我自己想要到益国去的……”
  咚!地一声,是妹妹努力想要挣脱绳子的声音。“我不让你自己走!你到哪我也到哪!”妹妹坚定又生气地喊着。
  尽管妹妹被束缚在柱子上,但姐姐还是被吓到了,惊慌地站起来,既悲伤又急切地对妹妹说:“姐姐我,要走了!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你要……听主人和爹娘的话!”说完,捂着已经压抑不住悲痛的眼睛,跑了出去。
  在外面偷听的纤姬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却又因为猛地站起来时的头晕目眩而撞到了墙上,感觉脆弱的墙都因为这撞击而颤了三颤,幸好屋里的姐妹俩动静也很大,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纤姬撞墙。
  姐姐腾腾腾地快步跑开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几步之遥的纤姬,迅速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之中。纤姬这边可是吓得气息都屏住了,虽然这次没有彪形大汉什么的,但自己现在这形象让谁看见也危险啊!她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说过的“谁看见都会觉得是小葵”这种话了。几秒后,确认跑出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纤姬才重新望向屋里。
  被留在屋里的妹妹,一边小声哭泣着,眼泪流了一脸,一边还在非常高效率地给自己解开绳索。固定手腕的柱子太光滑了,姐姐又没有用什么东西卡住绳子,妹妹轻易地把被高高吊起的手腕拽了下来,然后左扭扭、右扭扭,竟然把双臂扭到了背后,只能说是小孩子柔韧性好了。双臂到了背后双手得以进一步下降,终于下降到了柱子的底部,解开两只脚腕的束缚。妹妹伸长自己的左腿,用脚趾夹了不远处的竹架最低一层上放着的石制小刀,重新把腿蜷缩起来把小刀送到手边,割开了连接手腕与柱子的绳子。这个过程中,嘴里不够大的布团也被舌头顶了两下就从勒嘴的绳子一侧吐了出去。手腕刚刚从柱子上得到解脱,妹妹急忙站了起来,也不等两手腕之间的绳子割开,就一边割着绳子一边往外跑。
  外面的纤姬也没想到这位妹妹身上的绳子居然绑得这么水,居然解开得如此容易,赶紧离开墙边想要躲远点。结果更没想到的是,把门撞开跑了出来的妹妹凭感觉选择了与姐姐相反的前进方向,一头撞在了纤姬身上。被撞的纤姬踉踉跄跄地连连后退,幸好这条小路很窄很窄,又不怎么直,导致她后退几步之后就靠在了一根柱子上,否则肯定要摔倒了。
  “姐姐!”妹妹显然认错人了,一头扑了上来,但是双手还在背后,就整个身子扑在了纤姬身上,嘴里还含着系在脑后的绳子,口齿不清地哭喊道:“姐姐,姐姐!让我跟你一起走吧!我会让主人和爹娘同意的!我没法一个人……咦?”这时,因为从屋里跑出来而两眼看不见东西的妹妹才终于从触感上察觉到对面这个人的身材好像不是自己的姐姐,连忙后退了两步,重新试着问:“……姐姐?”
  可是纤姬的嘴里正严严实实地塞着东西,没法回答她,只能哼哼着发出了一个表示否定的声音:“呜↗呜↘呜。”
  “啊,对不起,对不起……”妹妹连连道歉,“那你看见我姐姐往哪边去了吗?”
  纤姬侧过身来,用背后的手给她指了指姐姐离开的方向。
  “谢谢你!”妹妹终于割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弯腰致谢。刚刚向着纤姬指的方向跑了两步,又跑回来,拿着锋利的石片问:“这个我不用了,你要吗?”纤姬想了想,摇了摇头,妹妹便不再说什么,追寻着她姐姐的方向,同样消失在了黑夜里。
  不过,现在追上去,大概也追不上了吧……纤姬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如此深更半夜,姐妹两人闹出这么大动静,周围的人家又往往墙薄如纸,肯定会有不少人听见的,那么搞不好就有人会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纤姬赶紧动了起来,不顾蹲了半天的腿还有点麻,挣扎着走回原来的路上,一步步地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周围的一切重新沉入黑暗,沉入寂静。纤姬脚步虚浮地沿着路走。被看到了,被看到了,纤姬想着,心脏砰砰砰跳得厉害。纤姬揣测,那个妹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是被主人惩罚的奴隶吗,还是出于兴趣而这么做的人呢?她会察觉到我的身份和她不一样吗,她会觉得小葵绑得很漂亮吗?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纤姬猛地站住了。在她面前的头顶上,一直以来为她指引方向的星空断掉了,仿佛河流归入引水渠般分成了左右两边。这并不是走到了城墙脚下,因为边缘并没有那么整齐,而是走到了一个丁字路口,面前是一排建筑。纤姬的冷汗下来了。她记得很清楚,根据小葵之前的介绍,这条路应该是能够一直直走到城墙脚下的;如今走到这样一个丁字路口,也就意味着,她走错路了!
  虽然纤姬算是比较有方向感的,但毕竟从小生活在宫禁之中,出门也都有人跟着,更没有夜里出行的经验,所以面对这种情况是完全不知所措的;更何况,在这样漆黑一片的城市中要想静悄悄地找到原来的路,就算是训练有素的侦察兵恐怕都会感到棘手,身上绳缠索绕的纤姬自然更难办了。
  纤姬看看左边的路,左边的路狭窄崎岖,很快沉没于黑暗之中。纤姬看看右边的路,右边的路崎岖狭窄,很快沉没于黑暗之中。纤姬回过身来看看背后的路,背后的路稍微宽阔一点,但也早就看不见宫殿的灯火了,看不到多远,便也沉没进了茫茫黑暗之中。又是一股寒风扫过,纤姬猛地开始哆嗦起来:
  纤姬,迷路了!
  怎么回事呢?纤姬拼命地回想着自己来时的路。想来想去,比较大的可能性是当时去听姐妹俩对话的时候,往外走的时候搞错来时的方向了;或许跟那个贱民妹妹撞的那一下有关系,也或许是从蹲着的状态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弄反方向了。这种情况下,或许往回走是最好的办法?然而纤姬离开岔路“回到”巷子的时候又没有注意那个路口有怎样的特征,恐怕走回原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吧?
  面对如此难题,纤姬并没有想太久。她又左右看了看,便坚定地往左走去。
  这是因为纤姬很果决吗?其实并没有。如果小葵在这里,就能一眼看穿:纤姬现在已经因为过于兴奋,失去理智了!
  明明正处于极为危险的深夜束缚迷路状态,此时的纤姬却全身如高烧般剧烈地发热,大脑像喝了一大碗甜酒般陷入迷茫状态。她边走便慢慢地扭动上半身,两条腿也不由自主地夹紧了——纤姬正在尽情地享受着身上的绳子。纤姬微微仰着头,眼睛只管看着闪烁的星空让自己不至于偏离方向迷路,脑子里却已经完全开始风起云涌了。她回想起了小葵跟她说的人贩子的事,心跳加速了不止一倍,完全克制不住自己地开始胡思乱想:这样的黑夜里,会不会有人贩子出现呢?从黑夜中伸出猥琐的魔爪,将自己抓走……因为头上被套了麻袋,所以什么也看不到,不知被带向何处……在夜晚休息的营地里,像牲畜一样大小便……被人扛起来带到河边,像清洗即将宰杀的猪羊一样用麻布搓洗……被人卖到比峰国还遥远的穷乡僻壤,那里的买主说着听不懂的话,像野兽一样扑到自己身上……
  扑到自己身上之后会做什么呢?虽然听姐姐讲解过,但毕竟完全没有直观经历,纤姬的幻想只好到此为止。这种刺激的幻想戛然而止,精神上的失落感也跟濒临高潮而不得的感觉类似;纤姬不由得更大幅度地扭动身体、驱动绳子,然而这种肉体上的快乐却好像不能与精神上的感受相加,只好喘着粗气放弃。纤姬低下头喘着粗气,她口中的织物已经完全被口水浸透了,口水随着下巴流淌下去,同时随着纤姬剧烈的呼气而冒着泡泡。
  在这种意识朦胧的状态下,纤姬完全没有意识到,最大的危险已经来临了——她现在已经站在了一个从之前的小巷里通往大道的路口,而茫然不觉。就在这缺乏防备的时刻,她附近的建筑逐渐被火光映红了,但纤姬幻象乱窜的迷蒙双眼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直到听见了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撞击的声音。
  “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纤姬抽了一口凉气,脑子里各种胡思乱想的残像顷刻间一扫而空。扭头一看,真的,已经可以看见举着火把巡逻而来的卫兵了,而且既有披甲的步卒又有骑在马背上举着火把和旗帜的人,总人数在二十人以上,平时是不可能有这阵仗的,显然是因为有有上公来访所以才这么高警备。纤姬再一看他们所打的旗号,心里又凉了半截,那并不是平时卫戍王城的部队的旗号,而是在远方驻防的部队的旗号,大概是临时被调动进来的,是少有的光荣任务,肯定特别尽职尽责,跟宫里那些站岗打盹的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之前也从来没见过什么绑着绳子四处转悠的小葵。而纤姬,现在就站在他们面前的大路正中央。
  “呜呜”纤姬慌了神。明明之前还在兴奋地幻想自己被人贩子抓走的情景,现在见了卫戍士兵却腿都软了。既便如此,纤姬还是拼命地驱使自己动了起来;可惜,纤姬的行动又太过鲁莽,欠缺考虑——她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慌张,扭头向后跑了起来。
  “什么人?站住!”纤姬刚开始跑,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卫兵的喊声,以及好几个人叮叮咣咣跑过来的声音。纤姬刚刚跑进小巷子,没几步,卫兵就已经追到小巷口了,火光照亮了纤姬前面的路,纤姬看着面前地面上自己的影子,被紧缚的身体在火光下流淌出的影子更加纤细,惹人怜爱。可惜纤姬没有时间欣赏自己的影子,背后的脚步声与金属碰撞声越来越近,她就要被抓住了!
  “呜哇啊啊啊啊啊……”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奴隶的服装,踉踉跄跄地摔倒在了纤姬身后的路中央。
  “你个狗日的今天就等死吧!”另一个中年男人冲出来,居高临下,跟地上的男人打作一团。
  “啊啊呀你们都疯了吗!”传来中年女人的声音,披头散发地加入战局,想要把两个男人分开。
  “给我滚远点你这个妖精!”另一个中年女人一拳打倒前一个女人,哇哇怪叫着也扑上去扭打在一起。
  “放开我娘!”一个大男孩加入战局。
  “老妹,我拿棍子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挥舞着棍子加入战局。
  “你们别打了明天让主人知道了要吃鞭子的呀!”一个听声音不知是男是女的年轻人也加入了混乱。
  “把他捆到主人面前去,把他的头砍了吧!”一个年轻女性这样说着冲进了人群。
  短短十几秒间,狭窄的巷子里挤了十几个奴隶打扮的人,闹闹哄哄地打成一团,阻滞了追兵的道路。任凭追兵怎么呵斥,都不像是能短时间内让开的样子。
  “纤姬,这边!”一声清脆明晰的声音从旁边的黑暗中传进了纤姬的耳朵,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纤姬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办,于是旁边钻出一个人来,把纤细发热的手塞进了纤姬被绑在身后的手里,轻轻拉着她:“这边,快呀。”
  危急关头的纤姬别无选择,本能地相信了能够叫出她名字的人,跟着拉住她的少女钻进了旁边的黑暗中。
  少女跑得并不快,但是显然对这片黑暗的城市密林很是熟悉,七拐八绕,很快就远离了火光。虽然寂静的夜里很容易听见远处的喧闹声,但从听到的声音来看,也已经越来越远了。少女不仅伶俐,而且很细心,控制自己的速度适应因为身上缠着绳子而跑不快的纤姬,时不时地出声提醒前方的拐弯方向以免纤姬摔倒,适时地为纤姬提醒脚下的障碍物。虽然听声音知道明显不是,但纤姬还是隐约产生了一种好像小葵在引着自己逃跑的感觉,微微地有种安心感。
  不知跑了多久,少女的脚步逐渐慢下来了。终于,两人停在了一个路口。纤姬靠在墙上,用鼻子和被堵塞的嘴喘着粗气,被绑在身后的手还紧紧地抓着少女的手指。回想起来,在跑的过程中,因为对股绳的反复摩擦,好像已经迎来过一个小小的高潮了;可惜纤姬全程处在逃亡的紧张中,完全没能享受到那个高潮,如今能够回味的只有一点点余韵,如隔靴搔痒。
  少女也喘了喘气,贴近纤姬轻声说:“这里,就是你之前第一次停下偷听的那个地方。从这里往右拐,就能回到王宫的后便门了。”
  这个少女,竟然连我一开始在这里偷听都知道?而且,她还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纤姬稍微清醒下来,终于开始害怕了。但是,对方并不是要把自己拐走,而是给自己指了返回安全世界的路。究竟是什么人呢?
  “纤姬,今晚的冒险,就先到这吧。”少女的声音如琳琅清泉,“请您尽快回到宫中,把刚刚发生的的情况告诉小葵。拜托您了。”
  小葵……果然这些人是小葵安排的!纤姬又庆幸,又为自己这一路上居然都被人跟踪着而感到沮丧。但是现在已经不是犹豫的时候了,远方隐隐约约又传来了士兵行进的声音。纤姬点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少女的手,向着少女指引的方向走去。
  少女大概就是被小葵安排来保护自己的了,但是其他那些人也是吗?他们也是为了保护自己,才突然冒出来打作一团的吗?想着这些问题,纤姬急切地想要赶快回去见到小葵,渐渐觉得身上的绳索碍事;而且之前的一段逃跑让纤姬出了不少汗,现在这些汗水有的流淌在身上,有的流淌在脸上,让纤姬觉得很不舒服。她甩甩头,想把汗水甩掉;又突然想到如果把斗篷甩掉了可就没法回去了,赶紧停住了动作。
  想着想着,很快纤姬就回到了王宫后便门。这里每隔一段就挂着一个灯笼提供照明,还有常驻的卫兵把守。这些原本应当给人带来安全感的东西,在现在的纤姬看来无不令她非常紧张。
  还有一点点……还差最后一道关口就可以回去了。纤姬这样想着,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稍微动了动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使自己处在一个相对舒适的状态,然后假装随便地向着后便门走去。
  进到厚重的城墙下,走入敞开的大门,纤姬的心跳大幅度地加快了。还好,和她刚出去的时候一样,卫兵只是稍微斜眼看了看她,什么也没问。纤姬终于松了口气。然而,就在她即将离开卫兵视线走向自己的房子时,从身后传来了多人的甲胄碰撞声与脚步声。
  “刚才进去的那是什么人啊?”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吓得纤姬站住了,又转念一想不能站住,赶紧假装没自己的事,缓步往里走。
  “大人,那是一位王姬的婢女。那位王姬有捆绑婢女的小爱好,经常能看见她的婢女这样出来进去的。”卫兵恭敬地回答道。
  糟了!纤姬吓得差点跳起来。城中的卫兵没有不认识纤姬和小葵的,然而这位卫兵说的却是“一位王姬”和“她的婢女”,说明对方不是城中的戍卫,而是同样从城外调动进来的军人!那也就是说,很可能刚才见过她!
  “喂,你站住!”威严的声音这样喊道。纤姬内心里真的想感觉跑回自己的住处去,但是又不确信能在被抓住之前跑得到,又被这威严的声音吓到,最终也没能做出任何勇敢之事,只能依命令站住了,缓缓回过身来,仿佛很谦卑的样子让斗篷遮住脸,以防被认出来。然而控制不住的是,她的两条腿已经开始发抖了。
  “我问你,你在外面的时候,看见巡逻的部队没有?在城市西北方向巡逻,二十几个人。”威严的军官问道。纤姬慢慢地但又大幅度地摇了摇头,表示没看见。
  “嗯……行吧,你走吧。”威严的军官这样说,转向卫兵,“怪了,按说老竽他们巡逻的小队现在应该已经过来跟我们交接班了,怎么还没来呢,你觉得我该不该派四五个人过去看看?”
  太好了!原来跟之前那些巡逻的卫兵不是同一批人!纤姬掩饰住内心的狂喜,假装平静地继续走。转过墙角,赶紧加快步伐,穿过无人的走廊,很快到达了自己的寝室,背过身去解开门上象征性的挂扣,用肩膀推开门,走进去脱了草鞋,又用脚尖把门关上,终于,安全地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纤姬,你安全地回来啦!”还被固定在床边的小葵见了她高兴地说,“还顺利吧?”
  “哼哼。唔呼——”纤姬也不急于解开绳子,也不顾身上的外套四处靠墙沾了很多灰土,就那么往地上一趟,回想着今晚大冒险的种种,兴奋地夹紧双腿耸动着身体,感受着股绳带给自己的快乐。见此,小葵也就闭上嘴,安静地在一边看着。
  直到纤姬再次出了一身汗,才逐渐停了下来,喘着气。呼吸稍微平复了之后,彻底地享受了这个晚上的纤姬才站了起来,用脚趾夹起墙角的小刀,用那只脚的外侧着地慢慢走到小葵身边,把小刀放下,看着小葵麻利地割掉她自己手腕上的绳子,然后背过身去坐下,让小葵给自己解绳子。
  虽然手腕被绑了很久,但可能不是很紧吧,小葵的双手并没有麻木的样子,依然灵巧利落地给纤姬解绳子。回想起今晚看到的那对奴隶姐妹的手法,纤姬觉得被小葵解绳子简直就是享受。小葵先是放松纤姬肩部的绳子,把斗篷取下来;然后解开纤姬脑后的绳子,拿过一个食盘,让纤姬把嘴里已经完全浸湿的织物吐在了盘子里,然后用自己的袖口给纤姬擦下巴上的唾液和脸上的汗珠。
  “小葵!你听我说!今天这一晚上可刺激啦!”刚刚能说话,纤姬就迫不及待地给小葵讲起自己的经历来,小葵也就面带微笑地认真听。纤姬讲啊讲啊,直到小葵帮她把全身的绳子都卸掉,才终于讲到了被卫兵发现而又被搭救这一段。听到这里,刚刚开始整理地上的绳子的小葵全身僵硬了,旋即扑上来抓住纤姬的肩膀:“他们出来了?他们出来救你了?纤姬你怎么早不说啊!”小葵死盯着纤姬的眼睛,逐渐变得声嘶力竭,“小芥她应该已经跟你说过要你第一时间告诉我的吧?为什么回来之后先自己玩起来了呀!”
  “小……小芥?那个女孩吗……”纤姬茫然地看着小葵,“我也,我也没耽误多长时间啊,也就玩了一小会而已,而且我这不给你讲了吗……”纤姬突然感到有点烦躁了,一把抓住小葵的一只手腕,把它从自己身上拿下来,呵斥道:“别抓着我!谁允许你这样抓我肩膀了!”
  小葵见纤姬如此冷酷无情,缩回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这样的纤姬,咬了咬嘴唇,突然向后退了退,两手交叠在面前的地面上,深深地低下头去,以额触地,用从未有过的郑重声音对纤姬说:
  “纤姬,罪人小葵,在这里恳求您,请您救救他们!”
  纤姬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小葵所说的救救他们指的是什么纤姬姑且还是知道的,只是不能理解这事的紧迫而已。所以,纤姬先问了另一个惹人注意的词:
  “罪人……是指什么呢,小葵。”
  小葵好像早就准备着回答这个问题似的,几乎立即回答:“是说,我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一直,从事着违犯王法,勾结人贩子,把奴隶卖到别国去的事情!”
  “啊?!”纤姬惊得站了起来,“怪不得你讲起人贩子来讲得那么溜,原来你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是的。这么久以来一直瞒着您,是小葵的错。”小葵伏在地上说,“前几天我捆绑外出的时候,就已经跟他们联络好了,让他们在您外出的时候悄悄跟着您。万一您即将被发现了,就假装撒酒疯或者斗殴,拦住卫兵的去路,然后让小芥引导您到安全的位置。”
  “啊?我已经猜到那些人是你安排的了,你先把你是人贩子这事给我说清楚!他们也都是贩卖人口的同党吗?”纤姬没好气地说。
  “是。实际上,之所以他们愿意参加这么冒险的事,就是因为,他们希望能够让我帮助他们,安排他们被卖到其他国家去。”小葵回答道。
  这就让纤姬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正要发问,突然又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她回想起来了,在搬运工们的大屋里听到的、壮汉们对被卖到益国去的期待,和从姐妹俩那里听到的、姐姐即便离开妹妹也想被卖到益国去的决心。所以,要问的问题自然就变了:
  “小葵,我这一路上,也偶然听到了一些奴隶想被卖到其他国家去的愿望。为什么他们想被卖到其他国家去?”
  “纤姬您可能不太了解列国的情况。”小葵回答说,“虽然还有峰国之类的老国家坚持礼法,但在益国之类的部分国家,现在很多奴隶已经不像奴隶了。”
  “不像奴隶……就是可以不听主人的话的意思吗?”纤姬好奇地重新坐了下来。
  “小葵我没有到过那些地方,所以我也不清楚。”小葵说,“但是,我们之间流传着很多说法……说,被卖到那些地方之后,就有机会通过多年的工作来给自己赎身,成为没有主人的人。”
  “成为……没有主人的人。”纤姬尚且不能理解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但内心里也仿佛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闷雷声,“那,小葵你,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的话,也希望能够被卖到外国去吗?”
  小葵把额头稍微离开地面摇了摇:“小葵能跟在纤姬身边,过着比其他贱民好百倍的生活,怎么敢妄自尊大,有其他念想。只是,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过着极为凄苦的生活,没有任何可期待的东西,只能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个寒冬。如果能够过上有自己的积蓄、得到的东西归自己、还有余财去帮助别人的生活的话,是会想要赌上性命去交换的。”
  “哼……?”纤姬挠了挠头发,“那么,你在这个过程中究竟是干什么的?”
  “小葵我,借用自己身在宫中的便利,偷听来什么时候会有诸侯朝觐的消息,告诉商人。”小葵回答说,“然后商人根据这些情报,与朝觐国的大人物联络,而我则联络计划出国的人。趁着诸侯返程的时候,让贱民们藏身于卸光了贡品的辎重车里出去,从而逃避卫兵的检查,把人送到列国去。”
  “竟然利用诸侯朝觐这么庄重的事贩卖人口,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纤姬责骂道,“而且现在还想让我去帮你,救那些犯人?”
  面对完全不觉得欠别人恩情的纤姬,小葵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纤姬,现在大王他们已经注意到,每次诸侯朝觐就有人口减少了,所以已经把这些日子当成是重点巡查的日子了。那些人,被抓走之后,肯定会被怀疑是人贩子的同党,肯定会被严刑拷打,甚至一个一个杀掉的。这个过程中,难免会有人说出来,说他们所庇护的那个人,是把自己绑起来、假装成奴隶的样子溜出来散步的纤姬……”
  纤姬听了,浑身一冷,随即愤怒地抓着小葵的头发把她的头抬起来:“你在威胁我吗!你把我的秘密告诉这么多人,借此威胁我包庇你们的犯罪吗,小葵!”纤姬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因为被她拉起来的那张脸上遍布着泪痕。纤姬看见这样的小葵,一时也呆住了,手也僵硬在了那里。
  不知主仆两人对视了多久,纤姬松开了手,小葵的额头重新落回地面上。
  “……那么,如果我去救他们出来,”纤姬的声音轻了很多,“你能保证再也不参加这些事了吗?”
  小葵那边犹豫了一会,才说:“……是。如果您愿意搭救他们,小葵我就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呼。那就起来吧。你带路,带我去他们最可能被关押着的地方。”纤姬说。小葵抬起头来,抹着眼泪连连点头,然后站起来去找衣服,帮纤姬穿上。

  次日黄昏。
  益国公的车队已经离去,带着他心心念念的朱漆弓。烟尘散尽,喧嚣暂时还在继续。在大殿外,上百号人忙前忙后地收拾为如此壮观的授弓典礼而拜访的大批陈设。大殿中其实也该收拾,但传来王命,要求先收拾外面、不管殿内,且闲杂人等不要进来,所以反而一片寂静。
  然而纤姬是不顾什么王命的,拎着长裙迈过门槛,然后径直向着正中央的王位走去。在那里,经过了两天的典礼而精神疲惫的父王已经解开了最外层腰带,放松地半躺在王位上,双目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一只手还举着叉子搅拌面前桌子上的肉酱。
纤姬腾腾腾地快步接近父王,然后转为慢慢地走进。大殿里的灯火还是按白天的规格配置的,加上有一些已经烧尽,显得很是昏暗。在这样的昏暗中,纤姬走到了王位前,坐在了父王身边。
  “父王,纤姬,有事情想求您……”纤姬犹豫地开口,“现在王城卫队的牢房里,正关押着……”
  “不用,他们跟我说了,说有那么十几个贱民,你想放他们出去。”父王轻描淡写地说,给纤姬递上了叉子,“尝尝吧?这个肉酱里放的是益公进贡的精盐。我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美味的肉酱。”
  纤姬犹豫地看了看肉酱,然后点了点头,接过叉子,在盘子里搅了搅,送进口中。那肉酱的美味,确实是纤姬所未曾尝到过的。只不过,对于吃惯了清淡饮食的、年纪尚小的纤姬来说,口味似乎又有点过重了。正当纤姬犹豫该如何评价的时候,父王却不等纤姬说话,自顾自地开口了。
  “那几个奴隶,你想放走的话就放走吧。”纤姬刚刚高兴,又被接下来的话吓了一跳,“本来我打算把这些人全部处刑,杀一儆百的,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非他们不可……也不是非现在不可。”父王扭头看着纤姬,“我知道现在说想把你身边的那个侍女拿开也晚了……不过还是得提醒你,跟他们保持距离,最好是别跟他们说话、少跟他们接触,那样才好。”
  纤姬很清楚现在不是顶嘴的时候,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所以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比较令她后怕的是,原来父王竟然想把那些贱民都杀掉……十几个人呢,全都要处刑的话,其中如果有人干脆说出纤姬的事情,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即便是现在想到这件事,纤姬依然一身冷汗。
  “贵人与贱民有别,这是礼;天子与诸侯有别,这也是礼。”父王缓缓地说,“城墙的这个地方塌了,人们看见自然会想,别的地方是不是也能弄塌。你昨天听卫兵说了吧,这些人被怀疑为人贩子的事情。如果这些贱民可以放肆地选择去别的国家而不是死心塌地地留在这里,那么诸侯不把我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不再需要我给他们赐予朱漆弓的时候,也就不远了。城墙外边的事情我现在确实已经不太想管了……但是城墙里边,我还不能让这些人胡作非为。既然这次的人被你放走了,我就,留待下次机会吧。”
  “明白……了。”纤姬怯怯地说,“我这样的请求,也不会有……下次了。”
  父王并没有怎么相信的样子,淡淡地看着纤姬,然后挥挥手:“走吧,我实在是累了。过了这个岁数之后感觉哪哪都不如意了。出去的时候顺便跟卫兵说,这里可以让人来收拾了。”
  走出昏暗的大殿,纤姬重新来到亮堂堂的室外,只不过这外面的天空其实也已经晚霞漫天了。纤姬对大殿门口的近卫传达了父王的旨意,近卫去传达给一般卫兵,卫兵传达给在宫中工作的文官,文官传达给统领奴隶的小头目……在这座王城中,古老的秩序依然在沿着惯性运行着。
  “哎……”也不知是长出一口气还是长叹一口气,纤姬还远远没有明白自己身处的这个王城和这个时代正在发生什么,但是身后昏暗大殿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让她发出这样的声音。纤姬回头往大殿里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父王的身影;然后,缓步向着自己的住处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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